第 221 章 青灘

第 221 章 青灘

這段陰暗的水路持續了小半日,天亮起來的時候,眾人看到了灘頭——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天亮是因為暴雨下來,天空漸漸返明,暗紅的天空映照着江水,如同天火煮着鐵流。

露生道:“林先生,咱們到了青灘了。”

“你的腦子真不錯,只看航線圖就能猜到哪裏是哪裏。”

“我不是猜。”露生笑道,“三峽上盤灘的大鎮子攏共就是青灘和崆嶺,崆嶺咱們已經過來了,這麼大一個地方,看着又不很險,那就只有青灘了。”

他所說的青灘乃是三峽水道上最著名的險灘之一,亂石如陣、急流如激,和下游的崆嶺一樣,都要把貨物卸空、縴夫將船拉過險灘再走,這一卸一過稱為“盤灘”,縴夫們局級在灘上,長年就靠這個謀生,因此往往形成集市。好在青灘和崆嶺一樣,漲水的時候亂石皆在江底,船隻可以平穩渡過。

眾人在雨聲中聽到集市的嘈雜聲音,不約而同地鬆一口氣。

原本要是沒出事情,露生是打算急行這段水路的。奈何船老闆害怕,將將維持不被水沖退的速度磨蹭了半天,此刻雨勢甚大,只好吩咐船家小心錨下。等了丁廣雄一道,和林教授下船避雨。

還沒走進茶棚,便聽見裏頭拍桌子的聲音,一群人爭吵辯駁,露生門口聽見,不覺秀目微垂——林教授一向地愛嘲諷:“怎麼又是他?!”

還能是誰,當然又是我們的標準廢物王少爺啦!

黛玉獸揉揉眉頭,簡直不想理睬。

大家站在茶棚檐子底下聽了一聽:原來王寶駒罵歸罵,倒還肯聽白老闆的勸告,一路上咬緊牙關趕路,又許了老闆一箱洋酒,務必要比露生先幾天過三灘。可惜壞在“過猶不及”四個字上,走得太莽,昨天晚上在青灘這裏與後面的快船爭道,兩船居然在難得平穩的漲水青灘前頭,咔嚓追尾了!

林教授:“蠢成這樣還做生意呀?”

露生:“……”

其實倒也未必完全就怪王寶駒,露生心道,他恐怕也是在爭這趟盤灘的速度,別人哪有自己這樣好說話,一分錢不要地就讓你先過?

可是您也不能在三峽上玩速度與激情啊。

這就是長江,或者說,這就是川江。1936年的川江,被大客船安穩護送的外地客人已經很難真實感受這段水路的兇險了,它又窄又急,最溫和的時候也容不得你輕易向它挑釁。露生亦有“此時方知”的感覺,因為去年的洪水,他在這條路上也沒有更多的認知。但覺快到重慶的時候船長船員比較忙碌,僅此而已。

商人們是道路的夥伴,無論水路旱路,他們最知道“行路難”三個字要怎麼寫。

茶棚里唯一的一張長桌被吵架的商人們佔據,王寶駒拍着桌子怒道:“我們這頭打了幾次燈了,鳴笛叫你快走,要麼就讓讓,你非要慢悠悠地”

被他撞的老闆姓唐,和船老闆一起火大道:“你還好意思說?現在還說這事!少爺!這是青灘!一路上下雨,誰敢快走?你別說你趕時間,這個時候走船的誰不趕時間?船撞壞那麼大一塊,沒出人命都是好的了!”

船老闆亦道:“要麼東西我們扣下,要麼你的船拿來給我們用,一天一夜了!再拖下去大家誰的都不得好處!”

又是一陣直着脖子的吵鬧,這群人從頭天晚上吵到現在,眼睛也紅了。露生側耳又聽一聽,不覺好笑,這兩個船撞着倒不打緊,連累後面一個木船也遭殃,老闆臉黑,但活該,人家船出事他不說搭救,他站在船頭凈看熱鬧,誰知王家的船爭執之中打舵偏離,給他碰個正着——他那木船輕巧,倒沒出什麼大事,就是老闆受驚,一屁股坐在錨上了。

受傷的部分就不說了吧,比較的有礙觀瞻。

這位菊部憂鬱的嚴老闆,捂着屁股,也在旁邊叫嚷賠了醫藥費才能走,還要王少爺修補他的船——這一看就是不着急的,純屬訛錢。

他旁邊還有訛錢的夥伴,姓馬,這位居然是剛到青灘,只聽他埋怨道:“你那木箱子,卷在江流里,後頭還不知道要碰多少事情!害得我兩個人沒了!你要不賠,咱們打人命官司!”

王寶駒紅着眼叫道:“我東西還沒撈上來,你們就搶!搶得人掉進水裏,這也有臉說!”

馬老闆亦揚聲道:“我是在撈你的東西嗎?你把唐老闆的貨撞散了!都是一樣的木箱子,誰能分得清!”

露生聽到此處,忍不住出聲問道:“剛才那兩個羊皮筏子,上面是你的人?”

馬老闆驚訝地回頭:“是啊。”

他的驚訝倒不是因為別人看熱鬧,而是說話的人聲音真他娘的好聽!唱歌兒一樣,一片謳啞嘲哳的方言裏,這一口清亮的官話顯得格外嬌貴。回頭一看,這人身邊兩個隨從,一個黑臉壯漢,另一個西裝革履,獨說話的人裹了個龍袍似的雨衣,觀音兜里露出如冰似雪的一張臉,不知是什麼貴人!因此說話也客氣了:“您也是過路的?”

露生看了看周遭一乾等,“你既給了筏子,為什麼不搭救?”

王寶駒搶上前道:“那是我扔的皮筏!他們根本就沒打算救人!”

他聽見露生的聲音,本來已經吵紅了的臉頓時變成紫漲,可是露生卻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能公正說話的人——王少爺沒來由地這麼覺得。本心裏他不想跟這個唱戲的求援,可是這趟生意跑到這裏已經是徹底失敗了,王寶駒心裏只覺血淚橫流,且弄不明白為什麼這些船老闆個個都變得凶神惡煞,往年絕沒有這樣難說話。

露生其實沒有什麼偏幫的言語,他說話還是那樣,溫柔似乎女子,端莊得像個娘娘,可他聽出他那清澈的聲音里含着怒氣,這一聲把他委屈的眼淚都要說出來了,再接著說:“我的船沒事,本來說好了去重慶再計較,可是這些人突然又變卦,一擁而上把貨搶散了!兩個人掉到水裏,我去救人,他們還在搶東西——”

露生見他流淚,忽然想起另一個人,心中一股刺痛,脫口斥道:“哭有什麼用?這又知道哭了!你要振興家業,比這千難萬險的多了去了,倒為這點小事就哭。”

話既出口,心中失悔,卻不是因為想起冤家,而是露出自己袒護王寶駒的意思了。

林教授也聽見了,林教授心裏笑得打滾,在旁邊做作地醒鼻子。

王寶駒給罵得愣在原地,眼淚也嗆回去了,囁嚅道:“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們突然就搶我的貨——”

露生睨他一眼,懶得搭理他話。只平和問馬老闆:“那兩個人我們也見到了,可是來不及搭救,想來已經沒了——那都是你的人罷?”

“我搶救貨物,實在顧不得了。”

“貨物到底是貨物,馬老闆,你常在川江上行走,怎能為了幾箱洋酒罔顧人命?”

這話說得皇帝微服一般,竟有教訓的意思,馬老闆不悅道:“你是什麼人?管到我頭上來了?”

露生度他神色,抿嘴兒笑道:“我普普通通過路的,不過是王少爺的朋友罷了、”

王寶駒聽得“朋友”二字,耳根都漲成紫的,他想偏開目光,可是眼睛不聽他的使喚。

露生給他看得不自在,心裏也好笑,走到旁邊的桌子坐下:“你們合夥兒欺負他,難道還不許別人說話?”

馬老闆寒着臉道:“說了又怎麼樣?既然是過路的,那就勸你少管閑事!”

露生便不言語。那位爛屁股的方老闆在人群里吃瓜半天,覺着這漂亮客人氣度不凡,想了一想,從人群里抹到露生身邊,輕聲道,“算了算了,你要幫朋友,乾脆替他出錢把貨贖了。本來也是他理虧。”

王寶駒偏聽見了,急得叫道:“我說了到重慶我來賠錢,那也只賠修船的錢,你們三家扣我的東西,個個都要我賠,這不是敲詐嗎?”

林教授看熱鬧不嫌事大:“對呀,搶東西把自己人搶淹死了,這怎麼能敲竹杠呢?”一面不慌不忙,叫茶博士打水上來。

方老闆連忙跟林繼庸使眼色,“也不能太袒護你朋友,確實是他撞壞人家的船,盤灘的時候兩邊貨物又擠散了,那馬老闆是好心幫忙打撈,王少爺卻說是搶。”他極圓滑的人,兩頭都不得罪,輕聲地又說,“你們過路的,少惹事吧,這馬老闆是鶴園的掌柜,你們幹啥子得罪他。賠點錢快走好了!”

“鶴園?鶴園是什麼?”

“王少爺,你朋友不是本地人,你自己還不知道嗎?”方老闆索性不壓着嗓子了,“劉主席的師父,白鶴道長!”

此言一出,露生立刻看林繼庸,林教授坦然自若,只管吃東西喝茶。露生不覺氣笑了:“哦!我當是誰,原來是劉道長的弟子,那是我們不長眼了。”

王寶駒的心沉下去了。

這紈絝少爺但覺胸中悲憤,其實自從父親病歿,家中潦倒至極,人情冷暖已是看遍了,可如今才知下等人謀生不是受人兩個白眼就過得去的,多得是敲骨吸髓的妖魔欺負你!眼見露生也不肯幫忙說話,想這次回重慶,不光生意賠光,還要被這些人無窮勒索,幾乎想衝去江邊自盡了事——又想起母親和妹妹,也流不出淚,獃獃地只是不語。

忽然,他看見茶桌上,有人一個一個在往茶碗裏扔東西。

林繼庸向裏頭丟了兩個橄欖,又捏出來,再向里丟了兩塊陳皮,如是反覆。

王少爺心想:他不嫌臟嗎?

露生亦看着這隻茶碗,忽然明白過來。

這些商人全是一夥兒的,他們扣下王寶駒的東西,不是因為貪圖那點洋酒,而是第一艘被撞的唐老闆,用了和王寶駒一樣的木箱。

王寶駒的洋酒是可以見人的,可這些人的東西卻不能見人,他們寧可把所有相似的木箱全部扣下來。

玻璃瓶子的洋酒有如橄欖,會沉下去,那麼浮上水面、如同陳皮的,會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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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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