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翅膀的錄音機
降落傘砰的一聲打開,佩吉·蘇感到自己突然不再墜落,而是上升了幾米,背帶勒得她肩膀直疼,但她咬牙忍住了。現在,她在死火山洞裏滑翔,隨着她向地球腹部深入,光線越來越暗。
一股奇怪的氣味將她包圍,那是發霉和煙灰相混雜的氣味。可以聞到蘑菇和柴火的氣味,秋天雨後樹葉腐爛的氣味,沒有洗過澡的鼴鼠的氣味,經營不良的狐狸窩的氣味,充滿鼠糞的地窖的氣味,偽君子用的香水的氣味,屍骸用的剃鬚水的氣味……還有其他種種讓人想捂鼻子的氣味。
藍狗在它的安全袋裏,貼在主人的胸口上瑟瑟發抖,它也感到害怕。
大降落傘無精打采地飄動着,來自深處的氣流常常把它推上去十來米。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要等三個月才能下到洞底,”佩吉想,“前進兩步,就會後退一步,要打破速度記錄是不可能的!”
這種突然降突然升的反向運動,使她像暈船那樣難受。
然而,最使她不安的是光線的消失,難道自己要在這絕對的黑暗中漂泊九十天嗎?
照這個速度,等她重見陽光時,可能已成為瞎子了。同所有動物一樣,藍狗夜間的視力比人類的好。在佩吉只看到一團黑影的地方,它連最小的細節都能看清楚。
“這可能不好玩,是不是?”它抱怨道。
“我們來這裏不是取樂的,”佩吉強調說,“而是為了救人。”
兩位朋友這樣下落了一個小時。現在,火山洞裏漆黑一團。當佩吉·蘇抬頭時,透過降落傘的布,看見就在她頭頂上方,有一圈太陽光,這是火山口。她看到洞口似乎不比一隻表的面積大,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濕氣穿透她的衣服,空氣的氣味令人想到地窖、被人遺忘的埋葬死屍的地下室、充滿蝙蝠的洞穴……
她伸長耳朵,試圖聽見村裡人的談話,正常情況下,他們應該在她身下,可惜,凄厲的風聲使她不可能聽見。
她這樣下降了一整天……接着第二天,接着第三天。當她忍受不了黑暗時,就晃動掛在她腰帶上的發光蟲的燈。那燈散發出一種綠瑩瑩的光,照亮了火山洞的洞壁。這景象絲毫也不讓人放心,因為牆壁極其陡峭,使人想起亂七八糟長在一隻大鱷魚嘴裏的獠牙。
為了消磨時間,佩吉和藍狗開始輪流講故事,後來再也想不出故事來了,便問對方:今後,當最終擺脫隱形人後,他們想做什麼。
“我想成為演員。”那動物宣稱,“我將在給動物看的電視連續劇——在只有動物而不是人類感興趣的驚險片中——扮演角色。這樣,當人上班去了,只留下他們的貓或狗在家裏時,它們就可以看電視消遣。漸漸地,我將成為動物連續劇的製片人,狗的連續劇,貓的連續劇,還會有狼的驚險片……迷途狗的驚險片,那些企圖逃跑的狗又回到牲畜待領處。我有很多想法,我也可能以唱歌為生,給狗唱歌。”
“狂叫着?”
“那當然。會把你們這些人類的耳朵震聾,狗就是喜歡叫,我為狗演唱搖滾樂。我覺得,我天生節奏感強,我已想好了幾首歌。在我們下去的過程中,我唱給你聽,這能幫你打發時間。”
“嗯……好呀,為什麼不呢。”佩吉·蘇謹慎地說,“我嘛,我很想開一個服裝店。賣我自己做的衣服,用回收的物品,比如,假豹皮T恤衫。我撿一些破靴子,把它們裁剪成各種各樣有趣的形狀,我要用垃圾袋做雨衣。你看,都是回收的物品。”
“你也可以做動物的服裝,”藍狗建議,“流行服裝,雞味或熏豬肉味的高級領帶,肚子餓時可以用來咀嚼的領帶。對,可吃的衣服!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不再需要它們時,可以把它們全吃了,這樣,就用不着洗也用不着熨了。”
這種通過心靈感應進行的聊天,有助於他們消磨時間,減輕滲透他們骨髓的不安。第一個周末,藍狗堅持要唱它在腦袋裏“寫”的半打歌曲。於是,一場可怕的狗吠音樂會開始了,就像一場雪崩,在火山洞裏迴響,佩吉·蘇竭力不讓自己捂住耳朵。
“如果這獨唱音樂會的回聲傳到帕丹通的耳朵里,”她思忖,“那可憐的人可能會想,地獄的全體魔鬼在洞底嚎叫呢!”
他們靠格拉妮·卡蒂準備的微粒食物獲得營養,喝的是壺裏的濃縮水。然而,吃飯的時候,佩吉·蘇得監視着藍狗,因為它極其貪吃,它會冒着變得比奶牛還要肥的危險,一口氣吞下三十隻壓縮雞!
佩吉在黑暗中越來越應付自如了,她的手指頭獲得了本能的靈巧,這使她能夠摸索着做事,卻不會造成災難。
如果實在無聊,少女和藍狗便睡個午覺。在洞裏墜落時打瞌睡,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起初,佩吉很難睡着,因為怕被突然的撞擊驚醒,這種突然的撞擊,在接觸洞底時,一定會發生的。因為這撞擊一直沒有發生,久而久之,她便對這沒完沒了的墜落習以為常了。她閉着眼睛,聽憑氣流搖晃,最後,她竟感到這樣挺不錯的。
第二個星期開始時,佩吉聽見周圍有說話聲,男人的,女人的,還有孩子的。這輕輕的說話聲,像是被風吹來的那樣,在黑暗中盤旋。
“你聽見了嗎?”她對藍狗說,“你認為這是下面傳來的回聲嗎?”
“不是。”她的同伴說,“是我們周圍的!你聽!有翅膀發出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什麼,但這東西正在黑暗中飛行。”
“是會飛的人?”少女喘着氣說,“你想說是……天使?”
“我不知道。不管怎樣,能聞到羽毛的味道,甚至聞到飛禽的惡臭味。”
佩吉緊緊抓住降落傘的繩子。要不要點亮她的魔法燈?這樣會不會讓那些有翅膀的生靈發怒呢?藍狗說得對,當她伸長耳朵細聽時,聽到了一種很有特點的瑟瑟的聲音,就像一隻鴿子從你身旁掠過時發出的聲音。
“它們把我們包圍起來了,”藍狗通過心靈感應輕輕地說,“它們在岩石的突出部位棲息,它們撲向空處,以便在氣流中旋轉,它們的數量很多。”
佩吉朝後躲了一下,剛才,一隻翅膀碰到了她的臉,一些可怕的形象在她的腦海里閃過,她想像自己已被吸血鬼包圍。
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的左耳旁說著悄悄話,宛如一個又餓又冷的孩子在呻吟。接着是一個女人的低語聲,那聲音說:我們真不應該下到這裏來……真恐怖……一切都是那樣……
現在,這些聲音來來去去,時而靠近,時而遠離。一群看不見的人擁擠在佩吉周圍,用他們無數的翅膀撫摸她。
“你想讓我用嘴逮它一個嗎?”藍狗建議道,“這些飛禽開始讓我受不了了,我一兩口就能吃掉它們一個。這可以讓我換換口味,免得老吃你外祖母的壓縮雞!”
“不行!”少女說,“不要傷害它們,我不認為它們心懷惡意。”
她仍然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點燈,她害怕看見將要發現的東西。
“也許是巫術,”她想,“老是往下落,最後會變成飛鳥。如果我們近期內不能着陸地,可能也會變成飛鳥。”
她忍不住了,便搖晃裝滿發光蟲的果醬瓶。
“啊!”當綠瑩瑩的光照亮周圍的洞壁時,她發出一聲驚呼。
與她所懼怕的相反,包圍她的飛禽沒有人的面孔,只是一些鳥……不過,是過去從沒見過的種類,它們的毛全是白色的,眼睛是紅色的,和蝙蝠的眼睛一樣。
“黑暗中的生靈,”藍狗露出獠牙說,“它們沒有顏色,但也許有滋味!”
佩吉在它的背上拍了一下,讓它保持安靜。
“它們並不壞。”她對它大聲說,“我想它們會鸚鵡學舌,重複人們在它們面前說的話。”
“你是想說,它們是長翅膀的錄音機?”藍狗驚訝地說。
“正是。它們向我們複述下面的人……地下王國的人說的話。你聽!”
兩位朋友側耳細聽,那些白鳥看見亮光,受了驚嚇,亂糟糟地飛來飛去,它們的聲音混在一起。它們說:
“我想回到洞外面去……胡蘿蔔……巨人般的胡蘿蔔……它們像鱷魚那樣匍匐在地上!”
“這裏什麼都不正常,樹木會走路……”
“媽媽,我怕……”
“城堡……廢墟,該死的廢墟,不要進去。”
“媽媽,我怕……媽媽,我怕……媽媽……”
那些鳥極其逼真地複製着人的聲音。
其中一隻鳥,就像飛蛾受到燭火吸引那樣,被燈光吸引到佩吉·蘇的身邊,用它的左翅膀打了她一個耳光。當它從她耳邊飛過時,她聽見它大聲喊道:
“屍骨……屍骨!他們來了!”
“把燈滅掉!”藍狗命令,“它們要發瘋了。”
它說得對。那些白鳥被光線刺得睜不開眼,飛到降落傘下,用嘴巴向傘衣發起進攻。
“糟糕!”佩吉氣喘吁吁地說,“如果降落傘被它們撕破,我們就會像一塊從懸崖上掉下來的岩石那樣摔下去!”
不幸的是,熒光手電筒熄滅起來很慢,佩吉和藍狗只好咬牙忍着,等待重見黑暗。那些好奇的飛禽繼續背誦從下面的王國里聽來的談話。
“真讓人不想繼續旅行了!”藍狗嘟囔道。
“我承認,在深淵的領土上,似乎很難消磨時間。”少女承認,“不過,我們要上去也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