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諾蘭已經啟動，馳騁在天地之間，在荒涼廣闊的土地上拖起一條翻滾流動的白煙。
迎面而來的風撲得小之臉有點疼，肩頭上的兩隻小手下意識地攥緊了毯子使其不至於脫落，忽然出聲問道：
“艾哥。”
戴着護目鏡的封艾側過頭來，在風聲中高聲應道：“怎麼了？”
“我們真的能追上那個馬戲團嗎？”
“安啦，”封艾咧起他那標誌性的大白牙：“只要跑得夠快，什麼都能追的上。”
“那追上了以後呢？”小之猶豫了下，又道：“我現在這幅樣子……吉普賽人真的會願意收留我嗎？”
“有什麼關係，我覺得你現在挺好的啊。”封艾俯下身子，又將油門擰了擰，諾蘭以驚人的速度疾馳起來：“以後你也不要再去折騰那雙手了，等它們長出來，以後再去做點代抄作業的活計，搞不好還能事半功倍。”
“艾哥，”小之的面色有些蒼白：“一點也不好笑。”
“……”封艾尷尬地笑了笑，無奈地點了點頭。心想如果唐唐在這裏，估計會給他一個冷漠的零分。
“艾哥。”過了一陣，小之又說話了。
“嗯？”
“送我到那邊去以後，你就要回家了，是嗎？”
封艾沉默了一小會兒，才輕輕地“嗯”了一聲。小之怔怔的望着遠處的地平線，亂糟糟的頭髮撲騰在臉上，又道：“我去到那邊以後，還可以回來看你嗎？”
封艾再次沉默，這次他沉默的時間更長。
“……或許吧。”
小之眨了眨眼睛，可能是風太大了，又可能是太久沒有看見陽光，他的眼睛又干又澀，隱約泛起紅來：
“艾哥，我又要自己一個人生活了，是嗎？”
“不會的。”
封艾幾乎是立刻便斬釘截鐵地作出了回答，卻在說出這個答案后陷入沉思。當然，他沒有沉默太長時間，重新開口時，語氣已恢復了之前的篤定。
“你不會是一個人生活。世界那麼大，總會有着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人，總有一天你會遇到自己的同伴，所以你不是孤獨的。你從來都不是孤獨一人，你以後也不會孤獨一人……我向你保證。”
明明知道只是毫無根據的安慰，但兩人似乎都不忍揭穿，甚至不知為什麼，反倒從心裏油然生出了幾分對這番話的信心。過了很久，小之才淡淡地“嗯”了一聲，轉過頭來。
“艾哥……如果我真的到了那邊，以後可以給你寫信嗎？”
封艾笑了笑，剛準備開口答覆，一種奇異的感覺卻忽然湧上心頭。
他訝異地抬起頭來、把視線投向了窗外，對着無盡的黃沙瞪大了眼睛。
這種感覺來得如此突然而迅捷，但在這無比短暫的一個剎那之間，世界上的時間卻好像完全靜止了。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封艾清晰地看見，整個世界都彷彿發生了一次電視機短路時的頻閃。
恍然間，封艾覺得自己記憶深處中的某些東西多了一塊，一種強烈的既視感漫上心頭。
這個畫面、這個時刻，我曾經見過。
眼前是黃沙，在盡頭處連接着湛藍的天空。雲霧舒捲半掩着斜陽，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封艾再次想起這個瞬間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了。在那個時候，他將審視着自己的每一次人生，驚訝於自己的生命竟能夠衍生出如此多不同的可能，並回想起所有可能產生的那個起點：在那一刻，他本來如沙漠般平靜而單調的生命，驀然飄入了一片如玫瑰般明艷的嫣紅。
毫無預兆突如其來的一抹紅色。
猛烈的剎車聲與碰撞聲交錯響起。
封艾與小之不受控制地飛出了諾蘭。
在空中如花瓣極盡舒展的是紅色的裙擺，在地上如湖泊肆意流淌的是紅的血。
封艾被疼痛所喚醒，恍然回過神來，眼前的黃沙荒地上，除了諾蘭和小之，赫然出現了一名穿着嫣紅長裙的金色長發少女。
她靜靜地躺在地上，裙子沒有遮蓋住的白皙皮膚上滿是觸目驚心的刀傷，還留着先前被諾蘭撞飛時造成的淤青，雙眸緊閉，看起來沒什麼生機、饒是如此，依舊掩飾不了她那驚心動魄、甚至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慄的美麗。
封艾徹底怔住了，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甚至忘卻了身上翻滾擦傷留下的疼痛，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沒有留意到在身旁呻吟着爬起的小之，慢慢地走到那名少女面前跪坐下來，手足無措地看着她緊緊閉闔的雙眼。
少女很美，這是毋庸置疑的。與唐唐那鍾天地靈秀的清麗不同，她的美給人的感覺是熱烈而深沉的，宛如無盡黑暗中孑然獨立，攝人心魄的一朵紅玫瑰，似乎所有十七歲少女的美好都匯聚在她這裏了。金色的髮絲與鮮紅的裙子交纏在一起，構成了驚艷至極的畫面，卻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好像心底缺了些什麼，莫名地哀傷起來。
“艾哥……她是怎麼出現的？”小之終於掙扎着站起身來，臉上帶着和封艾差不多的迷茫。封艾獃滯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前面本來是一個人都沒有的。”
小之看了看封艾，又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女，有些猶豫不決：“艾哥，我們該怎麼辦？”
“不知道。”封艾麻木地回應着，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卻又頓了頓。
現在的當務之急必須是要把她放上諾蘭，找個醫院緊急處理一下。但是被全速行駛的諾蘭撞出這麼遠，說不定已經傷到了某些骨頭，如果輕舉妄動反而會有造成二次傷害的危險。而且，封艾和小之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在日落之前找到那個正在去往329區的吉普賽馬戲團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無論做出哪個選擇，都會牽扯到另一個人的命運，這令封艾感到頭痛欲裂。
少女身上除了被撞的傷痕以外，還有很多怪異的刀傷，鮮血正在往外汨汨流出，如果再不及時做些處理，只怕是危在旦夕了。
封艾咬了咬牙，打定主意，正打算將少女抱起來的時候，身旁的小之忽然指向封艾身後，驚道：“艾哥，你看那邊！”
封艾詫異地轉過頭去，遠處那片本來空無一物的土地上忽然出現了一整排渺小的黑影，而且正在以相當驚人的速度朝着他們這裏靠近。封艾眯縫起眼睛，心底猛地一驚。
那是艾斯蘭的單兵作戰用懸浮機車。
封艾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回收站偷聽到的艾斯蘭軍人對話，方才意識到如今的艾斯蘭軍人來到328區似乎是為了尋找一名十七八歲的金髮少女；而自己身前昏迷不醒的這一位，似乎完全符合艾斯蘭軍人的描述。
那群艾斯蘭人是衝著這名少女來的嗎？但是，不管如何，此時的封艾還在帶着小之逃亡的路途中，遇到這群艾斯蘭軍人實在是禍不單行了。
封艾抱起了少女，看着地平線上的那一排黑點，仍在逃跑開溜和進行交涉之間搖擺不定，卻忽然看見那一輛輛流線型的懸浮機車前方似乎有光點閃爍。
封艾渾身汗毛倒豎，身體緊繃到了極致，如猛獸般竄開，抱着少女將茫然的小之撲倒在地。
幾枚填充式飛彈劃破長空，徑直轟進了封艾和小之先前所站立的位置。爆炸聲響起，在滿天煙塵中，封艾抱着少女被氣浪掀飛，在地上不斷翻滾。
死裏逃生的小之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艱難地從地上抬起頭來，滿臉的迷茫。封艾咬牙道：
“快跑！他們想要直接殺人！”
饒是再怎麼摸不着頭腦，小之也算是明白了當下局勢的嚴峻，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跟着封艾竄上了諾蘭，小心翼翼地靠在邊車的角落，扶着那名昏迷不醒的金髮少女。封艾二話不說便直接催動諾蘭，將油門擰到了極致，諾蘭在一陣劇烈的顫抖中搖搖晃晃地竄了出去。
數十名乘坐着懸浮機車的艾斯蘭軍人漸漸逼近，在煙塵散去后，發現遠處那三人不但沒有直接被消滅，反倒是坐上了一部奇怪的交通工具打算逃跑，當即加大了馬力，亮銀色的機車拖出紫藍的尾焰，對那三人緊追不捨。
“那到底是什麼？機車嗎？”
“機車怎麼可能會貼在地上走？恐怕又是世隱鄉造出來的東西。”
“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必須迅速清除目標，絕對不能有一點差錯！”
“對，繼續射擊！”
幾十台懸浮機車前方的炮孔一陣變化，炮管回縮，又從上方的孔洞裏探出了一排排類似格林機槍的槍管，不約而同地對遠處的諾蘭開始了射擊。
密密麻麻的子彈在地上濺起一排的塵土，掃射到了機車諾蘭的車身上，整部機車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封艾急促地大喊了一聲：“快低頭！”隨後便戴上了護目鏡，壓低了身子，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無數的子彈落在周圍的地上、諾蘭的車身上，有時候更是直接和駕駛座上的封艾擦肩而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距離死亡如此接近，他無暇再去思考自己被追殺的原因，只得在心底暗自祈禱諾蘭能夠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諾蘭身上的彈孔越來越多，本就是用無數廢棄邊角料堆砌成的車身上不斷有碎片跌落，後輪也被子彈掃穿，若非諾蘭是三個輪子的摩托車，早就控制不住地側翻在地了。
後輪的鋼圈碾過堅硬的土地，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排氣筒里不斷冒出黑煙，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爆炸解體。封艾緊咬牙關，緊緊握住車把的雙手甚至因為用力過度而顯得有些僵硬，縮在邊車裏的小之看着被他抱着的、依舊昏迷不醒的少女，已經是害怕到了極致。
封艾忽然慘哼了一聲，一顆子彈徑直貫進了他的左臂，巨大的衝擊力甚至讓他無法把控住車頭的方向，整部諾蘭都為之一顫，小之慌張地探出頭來：“艾哥，你沒事吧？”
封艾幾乎是用怒吼的語氣喊了一聲：“不要探頭！”他緊緊咬着嘴唇，強忍着深入骨髓的痛苦用右手扶住車把，死死地掐着油門。形勢每況愈下，諾蘭已經到達了崩潰的邊緣，後方的懸浮機車也越來越接近。
或許是因為邊車太過於顛簸，躺在車裏一直沒什麼動靜的金髮少女眉頭微蹙，終於是悠悠醒轉過來。她的眼瞼緩緩張開，露出了一雙星空般深邃的眸子，晶瑩如寶石的瞳孔緩緩聚焦。小之驚喜地喊道：“艾哥！她醒了！”
少女虛弱地屈起手肘，想要支撐着坐起身來。小之見狀，急忙將她按住：“現在不能探頭，外面還有艾斯蘭軍人在追咱們呢。”
少女緩緩眨了眨眼睛，顯得空洞又迷茫，像是具沒有靈魂的精緻人偶。但當她轉過頭去瞥見駕駛座上封艾的側影時，她的瞳孔又驟然收縮，就像是在平靜沒有波瀾的湖面上投進了一顆玻璃珠，泛起層層漣漪來。驚訝、意外、惆悵、悲傷……各種似是而非的情感揉在了一起，全然看不出來她想的是什麼。
封艾沒有回頭，只是用餘光掃了掃倒後鏡。就是這短短的一瞬，他卻彷彿在鏡中少女的雙眼中看見了宇宙深處閃爍的星辰。只一瞬的恍惚，又向小之的方向看了過去。
“小之，想辦法給她包紮一下，車上有衣服。”
“啊……啊，明白！”小之聞言，便手忙腳亂地從角落裏抽出了封艾放在邊車裏的襯衫，吃力地撕扯起來，少女看見他肩頭上兩隻稚嫩的手掌，眼底彷彿流轉着驚異，卻不知為何，遠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吃驚。
這時，又一顆子彈擦着邊車的圍板飛過，小之猛地抖了抖肩膀，慌張道：“艾哥，摩托車快要不行啦！”
封艾此刻已是心亂如麻，全然想不到任何求生的辦法。那群艾斯蘭軍人顯然是鐵了心地要置他們於死地，根本沒有一丁點迴旋的餘地。他只好硬着頭皮喊道：“先把手頭的事做好再說，走一步算一步吧！”
就在這時，少女抿了抿蒼白的嘴唇，緩緩地坐起身來。小之見狀，急促道：“姐姐，不能……”
話未說完。下一個瞬間，無論是在駕駛座上的封艾，還是剛剛伸出手試圖阻攔少女的小之，都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一陣滲透進靈魂之中的顫慄，彷彿是在短短的一秒之中被無數種充滿戾氣的負面情緒衝擊了一遍。這種感覺極為短暫，只在一個恍惚之間，卻讓封艾和小之身上滲出了許多冷汗。
少女的手中黑芒閃現，不知何時，竟然多出了一把黑色的、樣式古樸的短筒雙管獵槍。
獵槍不知是什麼材質所鑄，在陽光下反射不出一絲光線，讓人有一種它就是黑暗本身的錯覺。仔細看去，可以依稀看到槍身上鐫刻着詭異的紋路，再認真凝視時，彷彿目光都會被其所吞沒。
小之愣住了，以至於他只是獃獃地看着少女倔強地坐起身來，舉起了手裏的獵槍，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一切，忘記了她此刻的行為意味着多大的危險。他的全部心神，都好像被那把黑色的獵槍徹底吸引住了。
古樸的黑色獵槍，驟然爆發出極為冷冽的黑芒。肉眼可見的黑色粒子如同煙霧般從少女白皙細膩的手臂上逸散而出，又緩緩注入手裏的黑槍之中，而那把獵槍的槍身彷彿也因此越發地深邃起來。
諾蘭的轟鳴聲、子彈的破風聲、輪胎鋼圈碾過碎石的聲音、懸浮機車的呼嘯聲，所有的聲音，都在剎那間戛然而止。
時間亦如是。
整個蒼茫天地間，只剩下了扣動扳機的聲音。
清脆、悅耳——彷彿是來自天國的風鈴。
一顆古樸、精緻的黑色子彈，帶着絲絲縷縷的黑炎，破開一切，貫進車隊之中。
空氣在剎那間驟然收縮。
一朵攝人心魄的黑色爆雲在天地間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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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鎖FLAG：致孤獨【Solitu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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