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蝴蝶入我夢
東暾澹未熹,北吹寒更寂。
岸草不知愁,向人弄晴碧。
晨光熹微,窗外北風颯然,枯草簌簌。在這一亮一響之間,江笠已在木床上輾轉了好幾個來回。他正跟三年纏綿病榻養成的賴床習性做鬥爭。
今時不同往日,現在自己可不是那個能睡到日上三竿的江大少爺,而只是競陵城邊境小村落中一個落拓煢煢的教書先生。
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等奇事,自己居然死而復生。
此時距離他離世已有一年之久。
這身子的原主人名叫江輕舟,江笠搜尋記憶,只知其自小身體不好,患有心悸之症,故而性情孤僻陰鬱,只與一個老嫗相依為命,不與他人往來,老嫗去世后便獨自一人生活。
此地地處偏僻,前有山匪馬賊,後有走獸怪禽,民風更是淳樸彪悍。對讀書人倒是敬重。因此江輕舟能夠獨自擁有一處屋舍不被打擾,平日則是靠着教村中少年郎讀書維持生計。因為他少與人往來,課業授畢便夾書走人,以致前些日子半夜猝然心悸病逝,換了江笠這個假蕊子都沒有人發現。
說到江輕舟的相貌,江笠第一次看的時候真是嚇了好大一跳!
銅鏡中的男子年方十七,生的格外清俊,頭戴禮冠,穿一襲青衿對襟湖色儒袍,望之便是謙謙君子——跟少年時的自己竟有六七分神似!
江笠有種重返弱冠的錯覺,但他查看了現在這副身軀,胸口並沒有昔日的胎記。
江輕舟只是一介儒生,體內連一絲玄氣都沒有,也是讓江笠大呼鬱悶。
江笠原來生於南方四城之一的銀雁城,過往對於北方競陵城皆是耳聞,只道北方因黃沙漫天,草木枯肅,有北漠之稱。
北方有三城,其首便是競陵城。競陵城內盤踞有四大勢力,皆是刀口飲血之徒。在追求溫良恭謙讓的南方人看來,北漠人實在過於好勇鬥狠了。其玄氣多以剛猛威武著稱。每年南北方鬥武便可見一斑。
掙扎半天,做了無數心裏建設后,江笠終於成功起了身。重獲新生已有三日,他以身體不適為由拖着沒去上課。今日已是期限,避無可避。雖然沒做過教書先生的活,卻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認真細緻地給自己梳洗了一番,他套上層層疊疊的襖襦,把幾本舊書往腋下一夾,便舉步出了溫暖的屋舍,垂頭喪氣地趕往學堂,準備好好忽悠一下那群少年郎。
前邊是一處露天院落,門前栽了幾叢沙地柏作為護欄,裏頭地面都是鋪了泥石的,擺上幾隻木桌,便也算個簡易學堂了。
少年學子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個個都生的虎頭虎腦,體格強壯。□□個少年郎本是笑嘻嘻地互相筆劃拳腳,對問功課,一見江笠出現在門口,立刻紛紛噤聲,有模有樣地正襟危坐起來。
他們這先生向來最是最嚴厲,擾了他講課便要挨手板子。板子是旱木藤條擰成的一股,抽在手心能讓一個孔武有力的成年人犯哆嗦。被先生抽了還不能打回去,他們才不吃這個虧。雖然先生這課實在無聊,真不如讓他們往沙地上舞刀弄棍來的快活。
江笠一抖前擺,盤腿坐在案前。眾學子立刻屏氣凝神,提防他突擊檢查功課。
江笠嘩啦啦地翻了下那幾本書,隨口問道:“今天講什麼?”
沒人回答。
江笠隨手一點:“你說。”
被點名的少年名叫趙小虎,這孩子當場就嚇白了臉,也不知先生對他有何仇恨,只能戰戰兢兢地回道:“南,南北,玄氣凝結差,差,差差異!”
江笠惋惜地看了少年一眼。這孩子是口吃兒童嗎?可惜了!
糟糕!答錯了!趙小虎心中哀嚎一聲。其他眾少年紛紛面露不忍。
眼看一場抽手心大刑即將來臨,坐在首座的江笠卻毫無預兆地起了身。
“南北方因氣候,環境,風土等不同,玄氣凝結法自然也不同。”江笠好似全然沒有察覺這群少年郎的心思,只自顧自地說道。
他少年時便是眾人眼中修習玄氣的奇才,在大部分同齡人還苦苦掙扎在玄士六七階之際,他便已突破九階桎梏,一舉達到玄師之列,成了銀雁城內高手榜上唯一一個不足十五歲的玄師。不僅如此,他在詩詞歌賦,醫學藥理,機關謀略等方面亦有造詣。銀雁城地下城防機關便是他的手筆。
自廢玄功,卧病三年中,他無所事事,更是遍覽群書。因為天資聰慧,往往能窺一斑而見全豹,所以百家功法之妙,亦能揣度體悟。如今的他,對玄力的掌控和玄魂的領悟早已遠超常人。
可惜他自己現在這副身子,不知道為何總是無法成功凝聚玄力。氣息運行中好似總要受到一股強大神秘的力量阻滯。
而且還時常忍不住的想要——
“咳咳咳!”
咳幾聲。
江笠一邊掩嘴輕咳,一邊暗暗翻了個白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這個江輕舟也是個體虛病弱的啊!
難道要他以後當個理論大師嗎?那不得被某個勢力綁了關小黑屋被迫傳經授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沒有足夠力量保護自己之前,太招搖可不是件好事。
想到此處,江笠便潦草地將南方玄力基本凝結法講了一通。都是書里有的東西,他不過是照本宣科。
江笠到底沒真正接觸過北漠的玄力凝結運行方式。講完南方玄力情況后,他便點了趙小虎的名:“你玄力幾階?”他一眼看出趙小虎氣息凌然於其他少年之上。
趙小虎飛快道:“回先生話,小子玄士四階!”
江笠點點頭:“手遞給我,然後運行玄力我瞧瞧。”
趙小虎不明所以,見先生面上淡淡的,也不知是喜是怒,只能照做。
他在眾目睽睽下站起身,將手遞給江笠,然後破釜沉舟似的一閉眼睛,在身體內運作起玄力。
江笠低頭,全身心集中在手心。只覺一股細細水流如山泉冒出,泉眼逼仄而水流湍急,在那脈絡中走得又急又鋒利,頗有疾風驟雨之勢,但很快削弱,顯是後勁不足。
江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怪人們常說北漠玄力霸道,一個四階玄士尚且能迸發出此等銳意,若是一個玄師,玄王,玄皇,甚至大玄尊呢,豈不是一個照面便可一擊制敵?
不過凡事皆有利弊。後勁不足就是北方玄功最大弱點。所以北方少有持久戰。
可惜趙小虎畢竟只有玄士四階。若能有個玄師讓他研究一下就更好了。
江笠收回手,對趙小虎道:“不錯,頗有建樹。”
趙小虎本是惴惴不安地“揣摩聖意”,忽然聽見先生表揚自己,簡直不敢相信。一直到回到自己座位上,他還暈暈乎乎的。其他學子都向他投來驚訝羨慕的目光。
江笠最後總結道:“世間功法雖各有玄妙,終歸是萬變不離其宗!”
說完,見少年郎們都是似懂非懂,江笠心中莞爾,擺手道:“好了,大家開始練字吧。”
少年郎們便窸窸窣窣取出字帖,開始伏案臨摹。
江笠百無聊賴,托腮望着白蒙蒙的天際嘆了口氣。
雖說前塵如舊夢,繁華轉頭空。恩怨與功過,留待後人說。但他本就是俗人一個,就喜歡體體面面,漂漂亮亮地活着。再者在這個強者為尊的世界,他可不甘心一輩子當個庸碌苟活的弱者。所以他現在得好好想想,怎麼衝破體內阻滯詭氣,把自己的玄氣修鍊出來。在此之前,還得準備些必要的保命手段。還要去找找他家斬鈺。也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少主,這個書生當真就是江大俠的後人?”
這邊江笠神遊天外,還不知對邊山頭上,他的所作所為正被兩個陌生人看在眼底。
兩人皆是身材高大,腰配長刀。額頭扎一條暗紅長帶,身着玄青色勁裝,手腕腳踝處皆綁赭帶,腳蹬長靴。這是競陵城蕪地堡特有的裝束。
此二人隱藏氣息身形觀察江笠已有片刻。
說話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他望着江笠暗暗點頭,心道此子年紀輕輕,沒想到還有這等氣度。
只是江大俠當年何等威風人物,堂堂江玄王,在北漠可謂聲震八荒,誰能想到其獨子江輕舟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聽說這個江輕舟是由江夫人的乳娘帶大的。長於婦人之手,生於窮鄉僻壤,難怪啊!
自家少主打小就是個桀驁不馴的主,如今被家主從千里之外火速召回,只為跟這麼個書生成親,也不知道此刻少主心中作何感想。他擔心這文弱書生收不住自家少主那顆不羈的心。
大漢討好道:“少主,我瞧書生也好,年紀小,沒見過世面,性子靜,聽話,好管束嘛!”
如此一尋思,好像還有不少優點呢!
彷彿察覺到隨從的心思,從方才就一直抱臂不言的青年稍微偏過臉,露出一副俊美得幾乎邪氣的完美側顏,冷笑道:“尚不知秉性如何,不要妄下定論。”
而且,這小子長得也太像銀雁城裏頭那個傢伙了,看着就讓人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