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且說范府里又添了一位小少爺,最高興的卻是溫姨媽跟明澈了。
雖然范府里有一位許姨娘在,不至於失了照應,但先前許姨娘因為自慚身份,向來都不管府里的事,一應上下事體都是琉璃來把持料理的。
這會兒許姨娘雖也可以伸手,但溫姨媽到底不放心,又格外心疼自己的女兒,所以一連在府里住了半月,一面照料琉璃,一面照看小孩子,忙的不可開交。
那府里,起先是馮夫人同曹氏來看過了一回,卻不大像是以前一樣親近了。
畢竟早在鄭氏夫人身故、范垣落難之時,馮夫人曾勸過溫姨媽讓琉璃改嫁,溫姨媽自然是不肯聽的,馮夫人本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再加上當初本就不樂這門親事,又見溫姨媽一心向著范垣似的,她心裏便已經有些不受用了。
可隨即柳暗花明,范垣無事,馮夫人越發有些過不去,就不肯跟着府里親近,先前也只是溫姨媽時不時地去范府探望,因見馮夫人有冷淡疏遠之意,就也少過去交際罷了。
溫家在京內的親眷雖少,但幸而家裏有個沛儒,這府里又有個明澈,再加上新添了這個小傢伙,還有琉璃需要仔細照料,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溫姨媽便也沒空理會別的。
這日,溫姨媽正陪着琉璃在屋裏說話,奶娘哄着明澈跟沛儒在院子裏玩,門上突然來報說李國公府姑娘來見。
溫姨媽打了個愣怔,回頭看看琉璃道:“她怎麼來了?”
琉璃心裏卻猜到一件事,只不便告訴,便說道:“母親出去看看,見機行事。”
溫姨媽點點頭,往外走出來,心底暗自忖度,卻也隱隱明白緣故。
自打李氏跟養謙兩人和離后,養謙這邊兒因為前車之鑒,對於姻緣上就可有可無,不肯再找,生怕再娶一個名不副實的。
但正是因為養謙一直都不肯再議親,所以李詩遙心中仍有些幻想。
令人欣慰的是沛儒甚是聰明,溫姨媽又是個寬仁的,於是李氏還可以借口探望沛儒,幾次三番前去溫家,只是不管如何,養謙卻總不肯跟她照面,就算見了,也絲毫不假以顏色,只當是路人而已。
李詩遙暗中求溫姨媽,溫姨媽怕養謙不喜,只也說做不了主。
如今溫姨媽在琉璃這邊兒,自然也把沛儒帶了過來,李詩遙連月不見,同家裏商議,便借口來范府道喜,覥顏而來。
溫姨媽在堂下接了李氏跟其母,彼此落座,大家彼此表面上一團和氣地說些恭喜之類的閑話。
因溫姨媽心裏忖到他們的來意,臉色訕訕的略顯不大自在,果然,才說了片刻,李詩遙便問道:“婆婆,不知道沛儒在哪兒?我想見見他。”
溫姨媽聽李詩遙仍叫自己“婆婆”,心一軟,可想到昔日她的那些行徑,便只含笑道:“詩遙,先前你跟養謙都和離了,這聲‘婆婆’,我實在不敢當,還是換個稱呼吧。”
李詩遙臉色發白,李夫人忙對溫姨媽笑道:“您別見怪,詩遙她只是情難自禁罷了。這段時日她在家裏寢食不安的,只想着沛儒呢,今兒來,本是要看望府里小少爺的,只是……畢竟孩子也離不開娘,您說是不是?”
溫姨媽覺着刺耳,道:“話雖不錯,可當初是詩遙一心要走的,那時候她怕連累了李家,那樣着急地要跟養謙斷了,且早早地就把細軟都收拾回家去,其實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我多嘴說一句,雖然現在這府里跟我們那裏都安然無恙,可保不齊以後又如何,若是再有一次大家需要同舟共濟的時候,又怎麼樣?外頭的風吹雨打還能抗,自家人的白眼跟嫌棄……我們委實是經不起了。”
李詩遙聽到這裏,流淚道:“婆婆,我真的知道錯了。”
溫姨媽見她如此,於心不忍,便別轉頭去說:“其實我倒是沒什麼,只是養謙不肯回頭,叫我怎麼樣呢?你已經把他的心寒了。”
養謙雖看着是個溫情款款的人,可心思堅韌果決,只怕再難回頭。
李詩遙也是低估了養謙的性子,衝動之下,做出了這覆水難收的事。
當即起身跪在地上,只是哭求讓溫姨媽幫着自己,又道:“我是真心悔改,日夜只是想念沛儒,若是婆婆不原諒,我家裏也住不得,只有一死,或者出家做姑子去了。”
溫姨媽見她說的如此,正礙不過顏面,遲疑着不知要如何應對,突然外間有丫頭前來,急急地說道:“親家太太,了不得呢。”
溫姨媽忙道:“出什麼事了?”
丫頭道:“方才二門上小廝傳了消息,說是皇上給舅老爺賜了婚了!”
溫姨媽又驚又喜:“說什麼?”
丫頭道:“說是如今外頭都在傳,舅老爺要當駙馬了之類……也不知道真假。”
李詩遙聽了,猶如晴天霹靂,呆若木雞。
***
那日養謙進宮侍讀,恰看見嚴太妃領着一個身段裊娜的宮裝麗人經過,養謙忙躬身退避,口稱:“太妃娘娘,公主殿下。”
嚴雪倒是泰然自若,旁邊的宣儀公主瞧他一眼,卻紅了臉。
本朝原本有兩位公主,宣儀為大公主,另一位便是宣寧公主。
這位宣儀公主的生母是林良媛,已經去世,公主今年十七,只比朱儆大三歲,生得品貌端莊,性情嫻靜。
先前林良媛去世的時候,皇后已去了普度殿,公主便交給了琉璃養了一段時候。
宮變之後,宮中只有嚴雪品級最高,嚴雪覺着自己的性情並不適合教養小孩子,幸而蘇奉儀那邊還有個宣寧公主,於是便把宣儀也送了過去,讓蘇奉儀一塊兒負責撫育。
養謙進宮次數不少,自然也知道這位公主。
嚴雪向著養謙笑說了幾句,便領着宣儀公主去了,走出一段距離后才對宣儀道:“你只管臉紅做什麼,方才可看明白了,總覺着這位侍讀大人如何?”
宣儀紅着臉道:“溫大人自然是極好的。”
嚴雪笑道:“皮相如何只是一時。要緊的是你得清楚,他先前有過夫人的,如今還有了小公子,官職又低。你是公主之尊,自然可以匹配更出色的世家子弟,如今反悔可還來得及,可不要跟他先前那位夫人一樣,嫁了過去后,才嫌棄人家官職低,沒有前途之類,那就不好看了。”
宣儀深深低頭:“那是無知淺薄之人,沒見識的話,我只記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話。”說著,臉紅到了耳根。
嚴雪心中震動,不禁大笑道:“那你想必也看中了他這個人了?既如此倒也好,我替你做主就是了。”
原來宣儀因為年紀不小,到了擇婿的時候,只是她的母妃畢竟早就不在,無人給她着眼,皇帝又是這樣的年紀,且雖然算是手足,但畢竟隔着一層,不好開口。
可宣儀雖然寡言,卻是個心細謹慎的人,如今後宮一切都在嚴雪掌握之中,連鄭家兩姊妹都格外討好嚴太妃。
嚴雪因知道宣儀不是個愛生事的性子,如今突然跟自己親近起來,嚴雪何等聰明,心中一想,便明白了。
畢竟朱儆要理的事太多,哪裏記得兩個姐姐的婚事,就算知道,或者隨意指給某個功臣或者某位得意的朝臣之類的,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
其實因為嚴雪的身份,也有不少世族大家或者王公貴戚的女眷,藉著進宮覲見的機會,旁敲側擊提起兩位公主的親事,且除了宣儀宣寧的親事之外,還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就是朱儆的婚配。
早在鄭氏夫人還在的時候,鄭家兩位出色的姑娘屢次出入宮門,坊間便有了好些猜測。
及至鄭氏夫人身故,兩位姑娘卻隔三岔五地仍進宮來,尤其是聽說那位佳慧姑娘是最得皇上親眼的,陸陸續續不知道賞賜了多少東西。
且鄭佳慧品貌皆上,又是出身高門,想來是將來的鳳位預定了。
但雖然如此,三宮六院,畢竟還有許多可以鑽營的地方,所以隨着朱儆越發大了,嚴雪竟也越發忙了。
先前嚴雪因見宣儀還不錯,便想給她從朝臣之中挑個好的,至少不必委屈了她,可挑了兩家,私下問宣儀的意思,她倒都是不大肯。
嚴雪心中暗暗詫異。後來,兩人說話中,宣儀無意中竟透出一句:“今兒來的時候在路上遇見了溫侍讀,都說探花郎不錯,果然是不錯的。”嚴雪察其言觀其行,才明白她竟然中意溫養謙。
由此,嚴雪私下裏便跟朱儆說了,只說自己給宣儀看中了養謙,並不說是宣儀自己看中了。
朱儆聽了,半晌沒言語,最後笑道:“溫愛卿自然是好的,只是……”
——只是溫養謙是“溫純”的哥哥,“溫純”是自己的母后。可宣儀公主又是自己的姐姐。
如今,姐姐要嫁給“舅舅”,這輩分算起來,倒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可幸而此事只幾個當事人知道,且畢竟“琉璃”跟“溫純”完全是兩個人,更毫無血緣關係,倒是算不得什麼。
且又是嚴雪親自開口,朱儆只是稍微為難,忖度了兩天後,便應允了。
朱儆親自跟養謙說起了此事,養謙目瞪口呆,忙推辭不受,朱儆笑道:“朕做主,愛卿就不必多言了,難道你看不上公主嗎?”
養謙自然只說配不上而已,朱儆嘆了口氣:“朕曾聽純兒說過幾次,操心你的姻緣呢,如今朕給你解決了,倒也算是為她去了一樁心事。你放心,宣儀公主是極好的。朕不會虧待了你。”
養謙聽皇上的話說的如此親密厚愛,哪裏還敢說什麼,只得領旨謝恩而已。
欽天監擇了日子,只等到臘月就成親。
且說李詩遙聞聽此事,驚急之下,竟昏厥過去。
醒來后,便大呼沛儒的名字,哭天搶地,求溫姨媽給自己做主。
因為是在范府里,溫姨媽見鬧得如此,暗中惱怒,又怕影響到沛儒,且驚動了琉璃。
殊不知琉璃早從范垣口中得知賜婚之事,只是先前沒來得及跟溫姨媽說。
幸而李夫人知道如此欠妥當,只得儘力勸着女兒,終究陪着出府去了。
***
眼見小傢伙要滿月了,琉璃本還得坐滿月子,但她心裏始終惦記着一件事,這日趁着天好,便帶了明澈,抱了小傢伙,乘車往宮中而來。
朱儆在景泰殿裏見了這一大兩小,明澈因為生來聰慧非常,見了朱儆,便甚是乖巧地行禮,口稱:“皇帝哥哥。”
朱儆甚是喜歡她,親自走到跟前兒撫過她的額頭:“小明澈,又長高了,怎麼長的這麼快呢?”
“皇帝哥哥,”明澈卻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袖子,獻寶似的叫道:“母親特抱了弟弟來給你看呢,你快瞧一瞧他可不可愛?”
朱儆先前刻意地不去看琉璃抱着的那小傢伙,聽了明澈的話,心中微微一酸。
此刻琉璃過來道:“皇上,你看一看。”
朱儆只得轉頭看過卻,卻見那小孩子縮在襁褓中,睡得正好似的,因沒滿月,樣子仍是皺眉皺臉的。
朱儆從沒看過這麼小的孩子,又見他的頭幾乎比自己巴掌還小,便詫異道:“怎麼跟個小老頭一樣。”
琉璃微怔之下,忍不住笑。
明澈卻不依不饒地叫道:“才沒有,弟弟明明很可愛!”
那襁褓中的小嬰兒彷彿聽見了她的叫嚷,便張口懶懶的打了個哈欠。
朱儆獃獃望着,心頭怦然一動,抬眼又看見琉璃溫暖的笑容,心中又酸,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便假作無事地轉開頭去:“是了,這小傢伙叫什麼?”
“還沒有名字呢,”琉璃輕聲道:“皇上,你給他起個名字吧。”
朱儆愣住:“我?”
琉璃道:“我跟四爺說過了,這孩子的名字,讓皇上來起。”
明澈笑道:“皇帝哥哥,你要給弟弟起什麼名字呀?”
朱儆回身走開,踱了幾步回頭,他看看女孩子,又看看琉璃,最後望着那懶懶洋洋的小傢伙,半天才說道:“《大學》的首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孩子的名字……就叫‘明德’如何?”
琉璃眼中透出笑意,明澈拍掌笑道:“明德明德,好聽的很,太好啦,弟弟終於有名字啦!我替弟弟向皇上謝恩啦!”
她說著竟像模像樣地屈膝行了個禮,惹得朱儆大笑起來。
這日,明澈給嚴雪留在宮中陪伴,只有琉璃同小明德回到了范府。
晚上范垣回來,聽琉璃說了朱儆給小奶娃起名的事兒,范垣欣慰笑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好,果然是好名字,皇上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句,可見他時時刻刻胸懷天下。”
琉璃見他盛讚,心裏不禁喜歡,卻又問道:“師兄,讓儆兒給明德起名字,你真的不介意?”
范垣攬住她道:“不,你做的很好。”
畢竟琉璃的身份對於朱儆來說是個極難邁過去的坎兒,如今又有了明德,很怕朱儆再過不去,如今朱儆能親自給明德起名字,終究是一件好事。
范垣又問道:“明澈……又留在宮裏了?”
琉璃道:“是呀,我看儆兒很喜歡明澈,正好太妃跟公主也去了,便順勢將她留下了。怎麼,有什麼不妥?”
范垣想了會兒:“明澈年紀雖小,卻很聰明,倒是不至於有事。”
何況朱儆一心疼愛,且還有嚴雪明裡暗中的照看,按理說不會有什麼,只是范垣心裏總有些異樣,卻吃不準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