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

懂得

陳沖急忙沖了過去,將小皇帝扶了起來。

朱儆只覺着眼前天暈地旋,心中有個聲音狂怒地在大叫大喊,像是至極至深的絕望,又像是垂死掙扎的否認。

他想藏起來,避開這個聲音,但這聲音卻是從他心底發出,而就算偌大皇城,豁達天下,卻終究沒有他能安穩藏身的地方。

像是鋪天蓋地的夜影迅速籠罩了朱儆,被那股排山倒海似的巨力擠壓,三魂七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幾乎都難以承受,要隨之而化成碎片。

在陳沖的聲聲呼喚之中,朱儆抬起頭,看見了前方靜默而立的范垣。

范垣的臉色仍然是那樣沉靜,跟朱儆此刻的魂飛魄散四分五裂,天壤之別。

剎那間,前塵舊事衝上了朱儆的心頭,就像是落水將溺亡的人發現了一個站在岸上的人,偏那人近在咫尺。

他所做的就是一把抓住。

小皇帝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對。”

第一個字說出來后,接下來的好像就容易許多了,“你胡說,朕、朕……什麼也不記得!”

他倉促,慌張,而不由分說地否認着一切,但這還不夠。

“是、是你!”不知為什麼,口中自動就跳出這兩個字。

朱儆愣了愣,卻身不由己似的,繼續說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對,是你!”

少年的聲音有些尖利,在空蕩蕩的大殿內響動。

范垣的反應仍是那麼“習以為常”,就像是被皇帝指控的不是自己,就像是他不知道這指控背後的後果。

但事實上,卻沒有人比范垣更加清楚,此刻他的這份淡定自若,正是因為已經早就知道了,當往事終於揭穿,小皇帝的反應會是什麼樣的。

他本來可以繼續保守這個秘密,他也知道此刻選擇告訴朱儆,仍是極大的冒險之舉。

就像是當初在演武場上教小皇帝射箭,卻不慎射傷了士兵。

就像是那次他微服私訪,卻遇到了刺客行刺。

前車之鑒,他也怕自己操之過急,拔苗助長,從而適得其反。

但已經不想再繼續沉默下去了。

自從陳琉璃被誤殺的那夜開始,他牢記琉璃的遺言囑託,同時也是為了家國天下的前景着想,所以,強行按捺心中的悲憤,驚怒跟惱火,盡心竭力地教導着她最愛的這個孩子,侍奉這位一國之主。

後來,面對琉璃的質問,他從最初的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到一次次的違心不答,這一切,無非是他知道,對於琉璃而言,她畢生至為珍愛的只怕就是這個孩子,假如得知是朱儆親手害死了自己,叫她情何以堪,如何接受?

所以寧肯讓琉璃恨着自己,也不願意讓她知道,害死了她的,正是她視若珍寶的朱儆。

但是他畢竟低估了鄭氏。

***

當年范垣也不是沒懷疑過鄭氏的,只是那會兒杜三將所有罪責兜攬了過去,並痛斥范垣圖謀不軌,說是奉了先帝的密令,倘若皇太後跟范垣有任何不軌,便即刻行密令讓太后殉葬以全名節。

先帝深知范垣跟琉璃之間的瓜葛,也不是沒疑心過,所以那時候范垣才刻意跟琉璃保持距離,表面上只冷冷淡淡的。

如果說先帝臨去留下了這道密旨,倒也不是不能夠的,所以范垣才信了,到此為止。

鄭氏才也因此成了漏網之魚。

上回御膳房所賜的糕點上的毒,跟先前害死琉璃的那種不是一樣的,更何況很快嚴雪自己承認了,所以范垣並沒有仔細往鄭氏身上想。

直到鄭氏最後擺了這一道,實在夠狠。

鄭氏服用的是跟琉璃一樣的毒,這樣一來,自然會引發御醫的注意,也會引發朱儆的疑心。

而且一個是皇太后,一個是廢后,且兩人死的時候范垣都在跟前,所以說范垣簡直像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另外,之前琉璃身故,范垣因為顧及朱儆年紀小,這樣小小年紀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親手害死了母親,只怕一輩子都要毀了。

又加上琉璃的遺願,所以范垣只嚴命所有人都噤聲不語,更加大肆清洗宮中可疑人等,對外只粉飾太平說皇太后只是急病罷了。

這樣乃是為了保護朱儆。

但是現在給鄭氏夫人如此一招,反而成了他做賊心虛似的。

當然,鄭氏也知道,自己這樣一招是破釜沉舟,范垣自然會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她暗中所為。

如果范垣想要洗脫罪名,大可向皇帝坦誠一切,說明真相。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勢必要提起往年之事,也勢必會讓朱儆知道他親手害死了他的母后之事,而皇帝知道真相后是何反應……無人能夠預知。

所以鄭氏自戕,便把范垣推倒了一個兩難的境地。

不管范垣做出如何選擇,都註定了無法了局。

現下,范垣仍似在風口浪尖上。

朱儆無法接受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反指責范垣。

范垣望着驚怒交加的小皇帝,終於說道:“從皇上小的時候,我以少傅身份,從來對皇上十分嚴格。”

他的聲音一如往日般沉緩平靜,就像是先前給朱儆上課上后一樣。

朱儆擰眉望着他。

范垣道:“我對您說過多少次,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該留意,因為,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話,一件事,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甚至害死千千萬萬人。”

朱儆心頭一震:從小到大,范垣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

比如那次他縱容小狗圓兒的時候,比如在演武場的時候,比如……

當時他只覺着范垣小題大做,嘵嘵不饒人,十分啰嗦古板。

但是,此刻聽他突然提起這句,卻讓朱儆不寒而慄。

原來……范垣早就告訴了他,正因為他的不經意的言行動作,曾經害死了他最珍愛的人?!

范垣望着朱儆的雙眼:“那時候皇上還小,未必懂得。”

他繼續說:“但是現在,皇上已經長大了。”

范垣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似感喟又似欣慰的淡笑:“皇上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判斷,我本來想繼續隱瞞此事,但……我相信皇上,終究會知道該怎麼做。”

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和,對朱儆而言,卻潛伏着無法比擬的殘忍。

朱儆推開陳沖。

他自己搖搖晃晃地重新落座,眼睛看着對面的范垣。

殿內的空氣都好像凝滯了。

然後朱儆抬手一揮,示意將范垣帶下去。

陳沖的心一跳,遲疑着問:“皇上……”

朱儆垂下眼皮,聲音沉沉的,有些微冷:“帶走。”

***

這一夜,范府之中,琉璃也一夜無眠。

明澈也跟着她一塊兒睡,小孩子雖不會說話,卻彷彿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不停地含混不清地叫,往門口張望。

似乎在疑惑,為什麼父親並沒有回來。

溫姨媽在琉璃回來后,忙着家去看過了沛儒,便又回來陪着琉璃。琉璃本想叫她不用來,畢竟家中也還有個小孩子,奈何溫姨媽總是不能放心,只說家裏頭還有養謙守着,因此到底仍是來了。

次日一早,有侍從回來報說,因為在早朝的時候,有兩位朝臣替范垣說話,一個給當場拉了出去廷杖二十,打的氣短神噎,另一個則給革了職。

隱隱地還聽說,滿朝嘩然驚動,但小皇帝不聽眾人所言便喝令退朝。

溫姨媽慌了神,琉璃因想着昨夜范垣的叮囑,卻反而沉得住氣,竟反過來勸慰母親。

草草地吃了午飯,外間來報說李氏忽然帶了沛儒到了。

溫姨媽正在跟琉璃說起養謙怎麼還沒回來,見李氏來了,忙出來接着。

誰知李詩遙的臉色竟是鐵青,彼此照面后,也不行禮,也不招呼,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道:“您老人家只管在這裏躲着,也不回家看看,都天下大亂了。”

溫姨媽聽是這樣,忙問:“出什麼事了?”

李詩遙哭道:“可不正是出事了?先前你兒子進宮去了,昨兒我早叮囑過他一定要謹言慎行,千萬別多嘴多舌的,如今倒好,人至今沒回來了,我家裏人打聽說,是他在裏頭回復皇上的時候說錯了話,惹得皇上很不高興……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

溫姨媽聞聽,幾乎又昏厥過去,琉璃忙扶着她。

此刻沛儒因見母親哭了,就也跟着哇哇哭叫起來,琉璃忙叫奶娘過去抱來。

李詩遙撒了手,索性又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我聽了這個消息,竟不知怎麼辦好,家裏也沒有一個能商量的人,可就在這時候,又有混賬東西上門惹事了。”

琉璃正在勸解母親,聽了這話忙問:“是什麼人?”

李詩遙道:“先前你們溫家的人上門打秋風,那時候你們都冷冷的對人家,人家就忍氣吞聲的,現在聽說你們出了事,他們自然是幸災樂禍起來,又欺負我一個女流之輩在家裏,就什麼難聽的話都衝著我來了,可憐沒一個給我撐腰的,我受了委屈,向誰說去?”

溫姨媽坐在椅子上,氣的只是發抖:“什麼?竟有這種事。你沒叫門上打他們出去?”

李詩遙哭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難道要我出頭露面地跟那些混賬男人吵?您老人家說現在怎麼樣吧,你兒子還不知怎麼樣,家裏又進了賊一般……這日子可怎麼過。”

琉璃見她只管訴苦,不禁安撫道:“現下是非常時候,嫂子不要着急,就算有一萬件事也都慢慢料理,家裏我會派人去看看,如果有人鬧事,自然不會姑息,哥哥那邊,我也會派人去探聽,皇上聖明,決不至於遷怒到哥哥身上。”

李詩遙道:“妹妹,你好大的口氣,現在你還能管得了我們家的事嗎?”

琉璃道:“這是怎麼說,嫂子受了委屈,我自然得管。”

李詩遙道:“可知這份委屈,卻也是跟着你們受的。”說到這裏,便又抽噎說道:“我們先前跟着你們有什麼好的,待出了事,卻把大家都拉下水了。”

琉璃氣滯。溫姨媽本也氣得不成,聽了這話,卻道:“詩遙,你在胡說什麼!”

李詩遙拭淚道:“我知道您老人家護着女兒,所以就不管我們孤兒寡母的了。如今我只抱怨一句話也都不成?”

溫姨媽渾身哆嗦,指着道:“你還不閉嘴,你怎麼孤兒寡母了,謙兒好好的,還沒有死呢!你平日裏跟謙兒爭執,何等的要強,怎麼家裏現在遇到事,有人欺上門,你反而什麼都不能了?反倒跑到這裏來欺負你妹妹?”

李詩遙愣了愣,不耐煩地說道:“您老人家說話講講理,你反而抱怨我的不對?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會連累的我們家裏現在這樣愁雲慘霧,活不出來似的?”

溫姨媽聽她口口聲聲地指責琉璃,忍不住道:“這是我親生的女兒,是謙兒親生妹子,是你的小姑子,大家親戚一體,誰家有事自然相幫相扶,以你的意思,誰家若有事就要割捨了親戚骨肉關係不成?你以為你一輩子就不會遇到事了?事到如今,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怕沾惹禍事,你是後悔嫁到溫家了!”

琉璃因給李詩遙數落,也覺匪夷所思,聽溫姨媽動怒,忙道:“母親,這會兒何必再生閑氣。”

李詩遙給溫姨媽罵了一頓,又羞又氣,又不禁想起上次想給養謙謀官,琉璃轄制她的那些話,一時氣的哼道:“我自然是後悔了。我好歹也給溫家添了香火,卻動輒還給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壓制着,夫婿是個沒心的,自己不肯上進,反而為了別人把自己栽進去,如今這家裏竟也沒了我的容身之地,您老人家想成心趕我走,就直說!”

溫姨媽臉色發白,說不上來,正在此刻,外頭傳來養謙的聲音道:“好,你就走,我答應了!你走了就別再回來。”

大家都愕然回頭,卻見養謙正從門口走了進來,看着李詩遙道:“我也知道,你早就起了二心了,早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強,要和離還是休書,你自己選就是了。我沒有二話。”

李詩遙見養謙突然出現,又如此果決,一時驚怔了,無法回嘴。

琉璃叫道:“哥哥!”

養謙制止了她:“你不用說,可知我不是賭氣。”

李詩遙總算反應過來,頓足道:“好,我也受夠了!”

她回過身,要去抱沛儒,養謙上前攔住:“你要走就走,沛儒是姓溫的!”

李詩遙道:“你跟我叫嚷什麼?我是為了沛儒好才要帶他走,跟着你,若也被此事連累了,你是要害死他不成?”

養謙冷笑起來:“沛儒雖小,但也是溫家的人,溫家沒有貪生怕死的軟骨頭!”

李詩遙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溫養謙,你也太絕情了!”

養謙道:“是我絕情,還是你根本無義?”

李詩遙咬牙,終於道:“好,這是你說的。”說完後轉身往外走,琉璃忙道:“嫂子!”還要去拉住他,卻給養謙攔住。

李詩遙腳步頓了頓,終於出門去了。

剩下琉璃道:“哥哥,你這是幹什麼?!為了四爺跟我,弄得你們夫妻反目,這算什麼?沛儒還小,你也該為他着想才是!”

養謙目睹李詩遙去了,才對琉璃說道:“我正是為了沛儒着想才這樣。這會兒正是風雨飄搖大家該齊心協力的時候,但你看看她,一味的只為了自個兒着想,不知同舟共濟,只想不沾濕自己的腳……如此自私狹隘,無情無義,能教導出什麼好孩子來?倒不如趁早離了!”

溫姨媽本來也很不肯,可聽了養謙這兩句,默默想了會兒,便嘆息了聲:“罷了,罷了,這也是冤孽。”

雖然養謙的話有幾分道理,但琉璃心中卻很是不安,畢竟是為了他們的事……突然琉璃想起來,忙問道:“怎麼傳說哥哥在宮裏給皇上斥責了呢,到底是怎麼樣?”

當著溫姨媽的面,養謙道:“沒什麼,只不過我應答了幾句,皇上不太喜歡,幸而鄭侍郎在旁邊,幫我開脫了幾句,畢竟無事,可……四爺……”

琉璃見他斂了眉頭,反而說道:“哥哥別忙,也不用再替四爺奔走,這件事他自己會處置。”

養謙詫異:“四爺自己會?可是今天早上……”

養謙本想說早朝的事,從小皇帝的反應看來,這次范垣只怕不能善了,可話到嘴邊,又不想讓琉璃跟母親過分憂心,便打住了。

琉璃道:“我也聽說了,只是四爺什麼驚險的事沒經歷過,我相信他能料理妥當。”

養謙見她鎮定淡然,心裏的憂急才寬了幾分,他從宮中往回走的時候,擔心的就是如何跟琉璃交代,生怕妹子太過憂驚,如今見琉璃這般沉穩,便點點頭。

先前養謙進宮侍讀,小皇帝卻無心念書,只顧怔怔地出神。養謙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卻不便多話。

直到朱儆主動說道:“溫愛卿,朕聽說先前你不同意把純兒嫁給范垣,是為什麼?”

養謙愣了愣,然後道:“臣、臣那時候是聽說些流言蜚語,所以才有些誤會了……”

“什麼流言?”

養謙忙閉口。

他不喜范垣,原本不是為流言等等,只是不便說曾目睹過范垣輕薄妹妹,所以才拿這個做借口,誰知正中小皇帝的套。

見養謙不答,朱儆說道:“你怎麼不答?”

養謙道:“只不過是些沒要緊的罷了。”

小皇帝淡淡地問:“那麼,有沒有關於他跟皇太后的?”

養謙見皇帝如此單刀直入,隱約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自己是避不開的了,因說道:“是有。”

朱儆問道:“哦?都有些什麼話?”

養謙道:“皇上聖明,總該知道那些話當不得真。”

朱儆的眼神有些冷:“既然當不得真,怎麼會讓你因此不喜范垣?何況身為朝臣,傳出跟宮內妃嬪的流言,本就已經大逆不道了。”

養謙有苦說不出,又聽皇上的話彷彿不善,便把心一橫,道:“皇上恕罪,少傅畢竟是功高位重,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自然有些不法之徒暗中詆毀,可少傅若當真有不軌之心,這許多年來又怎會兢兢業業,為國夙夜操勞,臣斗膽覺着,跟少傅的‘功’相比,那點兒不實流言,不過是瑕不掩瑜罷了。”

朱儆聽到這裏,紅着眼拍案說道:“什麼瑕不掩瑜,就是因為他,太后才離開了朕!”

養謙不明這話從何說起,一時愣怔。

朱儆越發咬牙切齒,喃喃道:“都是因為他,要不是他,太后也不會死!”

***

養謙回想當時朱儆說這話時候的神情,不禁有憂心忡忡,對琉璃說道:“我着實不明白皇上因何這樣說,難道四爺跟皇太后之死有關?這怎麼可能?”

琉璃聽了養謙這話,定了定神,便道:“哥哥,咱們不說這個了,先前嫂子說,南邊溫家的人在家裏鬧事,哥哥倒要快回去看看情形才好。”

養謙卻不知此事,聞言擰眉:“豈有此理,真當咱們是大廈將傾了么,什麼阿貓阿狗也來現眼。”又見琉璃尚且能穩住,便先出門去了。

且說養謙回到溫家,本以為李詩遙會回來,誰知門上一問,她竟連回也不曾回。

只拐到裏間,聽房中丫頭說:“奶奶前兩天就忙着收拾了些要緊的細軟,拿回娘家去了。”

養謙聽了這話,心頭髮涼。

於是只又問南邊溫家的來人,一個嬤嬤回道:“先前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以前來過的,不三不四地說了好些話就走了。”

養謙點頭,因出來吩咐門上:“以後若還有姓溫的來,不許放進半個,只一概都打出去!”

吩咐完了,養謙便想仍去范府,走到半路,卻見小侯爺蘇清曉騎着馬而來,遠遠地招呼他。

兩人見了,蘇清曉道:“謙哥哥哪裏去?”

養謙便答了。蘇清曉道:“我是來致歉的。先前我在集上,聽兩個人褒貶你們,聽他們的口音還像是南邊人,似是你們的親戚,我本要給他們些顏面,誰知越說越是不堪,我實在聽不下去,就忍不住打了他們一頓。”

養謙驚詫:“是溫家的人?”

蘇清曉道:“據他們說是,還說他們先前來投奔你們,你們瞧不起之類的……很是幸災樂禍的。我才按捺不住,哥哥可不要怪我打了你的親戚,委實是他們太不知好歹了,我怕他們跟哥哥告狀,就先來告訴你一聲。”

養謙聽罷,反而笑道:“我怪你做什麼?打的倒是好,省了我自己動手了。”

就也把自己先前不在家,那兩人過來欺負的事兒說了,蘇清曉也笑說:“早知道我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兩人說了會兒,蘇清曉道:“范大人的事兒如何了?”

養謙搖了搖頭。

蘇清曉遲疑看他:“那,那純兒姑娘一定焦急的很,你可多勸着些才好。”又說:“我內人先前倒是主動去了,好像還跟鄭家嫂子一塊兒去的呢,叫她們陪着純兒說說話,多寬慰寬慰倒是好。”

養謙意外之餘,笑道:“你家夫人去也罷了,據我所知,鄭國公府現在正仇視着四爺呢,因為鄭兄跟我交好,很不待見他,這會子他夫人又去,還不知又惹出什麼來呢。”

蘇清曉不以為然道:“怕什麼,何況案情還未查明,范大人也未必就是真兇。我雖是局外人,只是覺着以范大人的身份,犯不上當面毒殺鄭氏夫人,何況毒殺了夫人,於他有什麼好處?”

***

正如蘇小侯爺所說,他的夫人范芳樹跟鄭宰思夫人張雲珠的確去了范府。

那會兒范府的兩個奶娘輪流照顧明澈跟沛儒,兩個小奶娃娃卻也似懂事,並沒有格外哭鬧。

琉璃分別看過了,又知道溫姨媽犯了頭暈之症,便請大夫來把過脈,熬了葯,讓她也先去休息。

才有片刻閑暇,門上報說張雲珠跟范芳樹來到。

琉璃有些意外,忙出外接了,跟兩人在廳里說了半晌。

芳樹只問范垣的事如何了,又淺淺地安撫了幾句,不似真情實意。

張雲珠極少言語,多半只是拿眼睛望着琉璃,讓琉璃心中狐疑,覺着這兩人這會兒來,卻像是另有圖謀。

幸而他們兩個也並未久留,略坐了小半個時辰,便起身告辭。

且說張雲珠跟芳樹離開范府,同乘車往回,張雲珠嘆說道:“她倒也算是不錯的了,如今外頭滿城風雨的,她倒是能穩得住。”

芳樹說道:“可不是?雖看着單弱,實則是個不容小覷的,很是內秀呢。”

張雲珠面色微冷。

芳樹察言觀色,笑道:“只是姐姐今兒定要跟我一塊過來,等你們家六爺聽說了,會不會有什麼話?”

張雲珠道:“他會有什麼話?”

芳樹說道:“想來不至於有別的,若有,只怕也是贊姐姐體恤人心罷了。”

頃刻間先到了鄭國公府,張雲珠原先是乘坐蘇府的馬車,當即下了車,芳樹道:“我另有事,就不去攪擾了。”

張雲珠也未挽留,自進府內去了。

這一夜,鄭宰思從外回來,因聽說張雲珠去范府的事,便問起來。

張氏道:“我只覺着那溫家姑娘有些可憐,好不容易攀高枝兒嫁了金龜婿,夫君生死未卜,家裏又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所以去探望探望罷了。爺不會罵我多事吧。”

鄭宰思聽這話刺耳,又看出她笑容底下有些冷意:“純兒可憐嗎?”

張氏道:“如今外頭都風傳首輔大人過不了這一關了,若年紀輕輕就做了孤兒寡母,豈不可憐?”

鄭宰思淡笑道:“真的做了孤兒寡母才不可憐呢,只怕做不了。”

“爺是什麼意思?”張雲珠擰眉。

鄭宰思不答,只是向著她笑。

張雲珠咽了口唾沫,終於忍無可忍,道:“難不成,她真做了孤兒寡母,反而是好事?那你為什麼不緊着幫着府裏頭,趁機一鼓作氣地把范垣搬倒了,等他死了后,孤兒寡母自然是砧板上的魚肉,你愛怎樣就怎樣!”

鄭宰思道:“誰跟你說了什麼?”

張雲珠皺緊眉頭:“死的那個是鄭家的皇后!如今合族的人都義憤填膺的,恨不得將范垣生吞活剝,只盼着皇上快些下旨,你倒好,皇上平日裏最聽你的話,你為何一句也不說,今兒那溫養謙在內廷觸怒了皇上,你還反而替他開脫?你……還是不是鄭家的人了?可知道長輩們都很生氣?”

鄭宰思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哦,如今我看夫人比我更像是鄭家的人。”

張雲珠按捺不住,咬牙道:“你、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中打什麼主意!”

“哦?夫人告訴我如何。”鄭宰思笑意不減。

張雲珠胸口起伏:“當初你為了溫純,跟家裏抗婚,被打的起不了身……有沒有這回事?”

鄭宰思摸了摸鼻樑,笑道:“有呀。”

張雲珠沒想到他這樣坦然愉快地承認,氣道:“你!你……你是不是還沒忘了那賤人!”

“我心裏有個忘不了的人。但她卻絕不是什麼賤人。”鄭宰思淡淡地。

張雲珠忍無可忍,尖聲道:“姓鄭的!你太過分了,你當我是什麼!”

鄭宰思道:“你現在還是我夫人,只是你若再這樣鬧下去,你會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了。”他轉身往外就走。

張雲珠一口氣噎住,眼睜睜地望着鄭宰思的背影:“你站住!”

“啊,對了,”鄭宰思回頭看向她,不容分說的口吻:“以後別再去找純兒,你若想天下太平的話,就消停些,千萬不要無事生非。”

鄭宰思離開卧房,越走越快,直到出了府。

此刻夜幕降臨,北風凜冽,長街清冷,他竟不知要往何處去。

門上小廝來問是否備馬,鄭宰思應了聲,卻又擺擺手,將那小廝揮退。

他隻身一人,轉身信步沿街而行。

風將他的袍衫撩起,今夜的月色也十分冷清,照着人的影子在地上淺淺淡淡,若有若無,猶如鬼魅。

他穿街過巷,無知無覺而行,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卻在陳家老宅之前了。

鄭宰思仰頭望着那斑駁的匾額跟門扇,耳畔突然響起了銀鈴般的笑聲。

他驚起回頭,依稀彷彿看見有一道影子沿着牆邊飛奔而來,跟自己擦身而過,消失在了門口。

他伸手想去抓住那倏忽而過的幻影,掌中卻只握住了一把冷風。

鄭宰思獃獃看了半晌,轉身要走開的時候,緊閉的門扇突然打開了。

陳伯站在門內,彷彿也沒料到會看到鄭大人出現在這裏,一時有些呆住了。

兩人目光相對,鄭宰思笑了笑,向著陳伯點點頭,轉身要走。

陳伯突然叫了聲:“鄭大人。”

鄭宰思回頭。

陳伯道:“范垣這次,會不會有事?”

鄭宰思笑着聳了聳鼻子:“陳伯,你這話難住我了,我怎會知道這個。”

陳伯道:“你明白的,我擔心的其實不是范垣,而是我們家……而是溫家姑娘。”

鄭宰思眨了眨眼,笑道:“陳伯,你是今晚上第二個跟我提到溫純的人。只是有些奇怪,你跟溫家的小姑娘好像一見如故似的,如今更這樣擔心她?其實你該多擔心范垣才是吧,畢竟范垣曾是陳翰林的弟子,溫純卻什麼也不是。”

陳伯沉沉地看着他,並沒吱聲。

鄭宰思笑嘆:“罷了,說這些幹什麼,我也該走了。”

他還沒有轉身,陳伯突然說道:“我先前一直都覺着鄭大人你有些眼熟,近來我忽然想起來,曾經在哪兒見過您了。”

鄭宰思微微抬眸,臉上的笑像是給夜色化開了似的,無聲地散開。

陳伯說道:“當年我們家大小姐沒出閣的時候,在前街後巷裏救了個差點醉倒凍死的叫花子。”

喉頭一動,嘴角也隨着無意識地抿了一下:“哦,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其實那會兒我就覺着奇怪,那人雖是叫花子的打扮,但衣料明明很名貴,我還以為是個落魄的王孫公子,”陳伯盯着鄭宰思,繼續說道:“只可惜那人卻是個白眼狼,不感激大小姐的救命之恩不說,還試圖對大小姐無禮,多虧給我看見了,本想乾脆打死他,還是大小姐給攔住了,我才放了那人。”

鄭宰思已經沒了笑,只高深莫測地看着陳伯。

陳伯凝視着他漠然的雙眼:“現在想想,那個叫花子……好像有點像是這會兒的鄭大人你。”

半晌,鄭宰思才嗤地笑了出聲。

陳伯不言語,鄭宰思望着他,笑着轉身,且笑且遠去了。

陳伯只靜靜地看他走了,才出了門,把門扇鎖了,卻往旁邊范府走去。

范府門上的小廝見他來了,忙迎了進內,陳伯問道:“有沒有人來過?”

小廝道:“下午的時候東城少爺來過,坐了會兒又走了。方才溫大爺來了,今晚上怕是會留宿。”

陳伯點頭道:“也好。危難時候才見人心呀。”

小廝也道:“可不是么,四爺跟奶奶都是好人,一定不會有事的。您老人家也別擔心。”

陳伯笑笑:“好好看着門,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打起精神些。”吩咐了兩句,便徑直入內去了。

因知道溫養謙來了,陳伯忖度此刻他們只怕在說話,自己不宜打擾。

同兩個小廝在院中巡邏了會兒,有些累了,便讓小廝們自去,他坐在廊下歇息。

略歇息片刻,陳伯起身,正要走開,突然瞧見旁邊的院落,那是范垣的書房,——此刻門居然沒有上鎖。

陳伯以為是下人們過來巡夜,便往前走去,才推開門,卻見裏頭靜悄悄的,只是書房裏卻像是有火光閃過。

陳伯正在疑惑,院子裏有人喝道:“什麼人!出來!”

與此同時,書房的門給撞開,有一道影子跳出來,竟縱身跳上牆去!

陳伯嚇了一跳,啞聲叫道:“有賊!”

與此同時院子裏的人也跳上牆去,另一個則說道:“莫慌,我們在呢!”

陳伯這才認出來,這兩個是范垣平日裏跟隨身邊的人,原來他們也發現有賊人入侵,相繼追了過去。

陳伯驚魂未定,在院子裏站了會兒,先把院門掩起,又見書房門開着,他遲疑着走近,往內看去。

書房內的陳設一概如舊,倒不像是給翻過的樣子,只有幾本書散落在地上。

陳伯挑着燈籠走近,把那幾本書撿起來放在桌上,才要退出的時候,卻瞧見旁邊的抽屜給拉開了一半,抽屜之中,若隱若現地有一沓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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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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