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劉義
2000年歲末,我裹着一身厚厚的羽絨服,背着一隻巨大的登山包走出曼谷新機場。
我一眼就認出站在出口的劉義。
劉義穿一件草綠色“鱷魚”牌T恤,個子比我想像的短一些,壯一些,皮膚粗礪,給人堅硬的感覺,像聞名世界的泰國鱷魚。他身上有種雄赳赳的霸氣,叉着腰,目光炯炯,獨來獨往如入無人之境。我所以肯定他就是老知青劉義,是因為他站在那裏氣勢如虹,我們目光相遇那一瞬,我吃驚地從對方眼神中捕捉到一些遙遠年代的熟悉信號,這些信號屬於二十世紀中葉的中國紅衛兵。
我們見面沒有多餘的寒暄,劉義第一句話就是:鄧賢,你、當心,我這人,脾氣壞得很咧!
劉義有口吃症,從前電話里不明顯。我笑起來,我說:我們剛好是城隍廟的鼓槌,一對。你不用擔心給我罪受。
步出機場大廳,熱潮迎面撲來,我看見那輪收斂光芒的太陽已經貼在西邊的樓頂上,像一隻紅彤彤的鹹鴨蛋。等我以最快速度褪下冬裝,空調車內已是熱汗一片。一位開私家車的朋友在以塞車聞名的曼谷繞了許多大街小巷,終於把我們送到下榻處,及至搬出行李,我已經熱得像狗一樣吐出舌頭。
事先說好在劉義住處擠一擠,能省則省的意思。然而我看見面前這處棲身之所既非套房,也非居室,當然更不是賓館,而是一間辦公室。劉義在辦公室的地上打一個地鋪,我看見那是一張汗漬斑斑的舊涼席,一隻硬枕頭,曼谷四季炎熱,所以連被子也省了。劉義白天把席子捲起來辦公,晚上搬出來睡覺,如此往複循環,我想無需解釋也就很能說明朋友的處境了。
我與劉義從未謀面,我對他的了解僅限於書信往來,我知道他已加入泰籍,還是個漢語詩人,筆名劉舟。劉義在曼谷沒有家,他的家在千里之外一處叫做“熱水塘”的小山村,那裏是金三角腹地,所以說他只是一個打工仔,在一家名為“泰國僑鄉會”的民間組織做事。僑鄉會沒有實際內容,掛一塊牌子,那些掛着理事長理事頭銜的人一年難得露一回面,所以劉義就是這個組織的惟一代表兼辦事員,對外頭銜是“總幹事”。
據說12月為曼谷一年中的涼季,室溫大約維持在攝氏33度左右,我們坐在辦公室一隻陳舊的皮沙發上,沙發又窄又短,表面一層動物皮革被汗水浸濡得濕漉漉的,好像它比人更怕熱似的。一台老式風扇發出艱難的呻吟,與窗外汽車馬達形成噪音呼應。我不停用毛巾揩汗,此刻我身上的汗水就像擰開水龍頭一樣。
我問劉義,他是怎樣關進蠻光監獄,又是怎樣逃出來。我問他那些暴動知青的下落。劉義搖搖頭說:我是在蠻光監獄當過一百天犯人,但是我並不認識那些暴動知青。因為監獄暴動在我入獄前一年就發生了。
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像只鼓足氣的青蛙,“撲通”一聲就從岩石上跌下來。我結結巴巴地說:可是你給我一個印象,好像你認識那些暴動知青啊!
劉義說:是的,我可以幫你找找看。
我感到自己滿腔期待正在像稻田裏的風一樣迅速消失。一個驚嘆號倒下去,代之以一串沒有盡頭的問號。劉義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他幸災樂禍地說:你要是后、後悔,現在回去還來、來得及。
我恨恨地瞪着這個傢伙,有種被他捉弄的感覺。轉念一想,他本身不就是一個游擊隊逃兵,一個叛逆嗎?我從包里取出採訪本,然後笑笑說:對不起,我從不後悔,採訪就從你這個逃兵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