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參軍
1968年,第一個越過界河的衛校學生鄔江河走進游擊隊招兵站,他顫抖手指填寫一份招兵表格,他沒有想到,中國知青參軍的歷史序幕由此拉開。在“姓名”一欄,他稍稍猶豫一下,然後寫下“江海”兩個字。
填表之後的江海被領到一個軍官面前,局促不安地接受詢問。軍官坐在桌子後面,皺起眉頭打量這個中國學生,感覺像審訊犯人。他問:你是個中國人,為什麼要參加游擊隊呢?
他挺起胸膛回說: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人類。
軍官問:你知道游擊隊的宗旨嗎?
他說:武裝奪取政權,建立社會主義人民共和家。
軍官又問:打仗會流血犧牲,你害怕嗎?
他聽見自己大聲回說: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他看見那個軍官臉上的烏雲開始消散,滿意的笑容像太陽一樣透出來,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後勤管理員為新兵分發裝備,換上軍裝的江海抱着一大堆軍用物資,有點手足無措,像個發了橫財的暴發戶。三十多年後的個體動物醫生老鄔對我一一列數新兵領到的軍事裝備,我認真記錄,不放過任何細節,因為這些寶貴細節有助於幫助我們認識國境對面那場陌生的叢林游擊戰爭。
標準裝備計有:一支半自動步槍、四枚手榴彈、200發(或250發)子彈,配有工兵鏟和刺刀各一把。兩套單軍裝、兩套內衣內褲(沒有冬裝),還有膠鞋、襪子、毛巾、皮帶、武裝帶、急救包、水壺、口缸、飯盒、乾糧袋、挎包、背包、蚊帳等等。另有大、小雨布各一張。小雨布是一張透明的塑料布,大雨布則是一張結實的軍用帆布。管理員對新兵做示範說,“小雨布”主要用於防雨防濕防水,雨季作戰人人都離不開它,你可以將它頂在頭上,也可以裹在身上。而“大雨布”卻具有下述多種用途:1、當毯子蓋。2、搭帳篷。3、負傷時做臨時擔架。4、犧牲后做棺材(裹屍布)。管理員最後一句話使得新兵心裏格登一跳,好像聽見烏鴉聒噪。
游擊隊每月每人發五“波”(金三角貨幣單位)錢當津貼,軍官戰士一樣。五波相當於人民幣一元錢,按照當時的購買力,可買一支牙膏和一塊香皂。另外游擊隊規定:不許私自外出,不許逛寨子,不許到老百姓家裏拿東西,不許會朋友,不許談戀愛,不許調戲婦女……違紀將受到嚴懲,如此等等。對於渴望轟轟烈烈干一番革命的中國知青來說,他們連死都不怕,還會害怕艱苦嗎?至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是革命軍人的本分。新戰士熱情似火,寫決心書請戰書,摸爬滾打,積極苦練軍事技術,爭取早日上前線殺敵立功。
頭次穿上軍裝的新兵感覺有些像鳥兒,不是用腳走路而是在飛。幸福的感覺使得年輕人好像長上翅膀一樣,恨不得飛回祖國,飛回家鄉城市,讓父老鄉親同學朋友好好看一看,自己已經是個真正的革命軍人了。
另一個16歲新兵康國華從連長手中接過衝鋒槍的時候流下幸福的熱淚。即使過了很多年,盲人老康還能清晰地向我述說當時那份激動心情,他說自己有种放聲歌唱的衝動,把內心激情,把獲得新生的自豪感用驚天動地的歌聲表達出來,讓全世界人民當然也包括自己的父母親人都聽見。他,一個重慶牙膏廠資本家的兒子,一個打入另冊的黑五類狗崽子,如今緊握鋼槍,成為一名光榮的游擊隊戰士,獲得為世界人民解放事業而戰的權利,這不是脫胎換骨是什麼?不是獲得新生又是什麼?老康說:我為康家人爭了光。爭了一口氣!新戰士當天就趕去山下的照像館,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永久保存在照相紙上。許多年後我看見照片上的老康是個目光清澈的年輕人,他穿一身簇新肥大的軍裝,捆着結實的武裝帶,雙手緊握衝鋒槍,面孔呆板得好像西安出土的兵馬俑。年輕人咬緊嘴唇,臉綳得很緊,但是他的眼睛和嘴角還是暴露了內心蕩漾的稚氣和興奮。我想如果他一張開嘴巴,那些快樂的歌聲立刻就會像鳥兒一樣從喉嚨里飛出來。照片後來託人帶回國內,幾經輾轉終於寄到家人手中時,老康距離自己雙目失明還剩下不到一年時間。
我的朋友劉義從排長手中接過一枝衝鋒槍,這是枝舊槍,很顯然經歷過無數戰鬥洗禮。槍托血跡斑斑,槍膛散發出一股濃烈的火藥味。排長是個“阿佧”族(金三角土著民族),人稱阿佧排長,阿佧排長面目漆黑,牙齒被檳榔染紅,耳垂上吊著一對碩大的銀耳環,給人一種猙獰的感覺。當然阿佧排長並不是我們今天的另類人群或者時尚青年,他是個忠心耿耿和老資格的游擊隊戰士。排長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對新兵說:好好乾,為勒干報仇。勒干是槍的前任主人,數天前死於敵人一次卑鄙偷襲。
劉義說,這枝血跡未乾的武器折磨他一夜,他不認識那個倒霉的戰友勒干,也無法想像死人模樣,但是死人的武器傳到他手裏,就等於把噩夢帶給了他。於是他花了很多時間擦拭武器,試圖把殘留在武器上的厄運清除乾淨,但是他沒有成功。那股濃烈的血腥氣味一直瀰漫在他的人生中,直到他徹底走出戰爭陰影,把自己變成一個金三角的和平居民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