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門宣旨權臣削籍 京南餞宴玉女悲歌(2)
雖然牛車儘可能揀僻靜道兒走,沿途還是有不少的人趕來圍看。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師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運籌帷幄參佐帝業有吐握之勞的社稷干臣落得如此下場,觀者莫不感慨唏噓。打從坐上牛車,高拱就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實他哪裏有什麼瞌睡,只是不想睜眼來看這物是人非的京師而已。昨日初聽聖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覺。直到緹騎兵把他從地上架起來走下御道時,他才霍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在這場宮府爭鬥中已是徹底失敗。這雖然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眼看就要走出午門,他知道一旦走出這道門,今生今世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來了。於是憤然掙脫緹騎兵的挾持,反身望了望重檐飛角的皇極門以及紅牆碧瓦的層層宮禁,他整了整衣冠,對着皇極門一揖到地。斯時文武百官尚未退場,他們分明都看見了剛才還是首輔如今卻成了“罪人”的高拱,兩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也充滿了怨恨。為了不致在昔日的屬下百官面前失態,高拱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和鎮靜,可是一回到家中,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任渾濁的淚水,在佈滿皺紋的臉上流淌。如今坐在牛車上,高拱心緒煩亂,思前想後,他的腦海里走馬燈似的旋轉着兩個人影:一個是馮保,另一個就是張居正。在他看來,正是這兩個人內外勾結,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場。一出正陽門,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連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銅還硬,牛車走在上面顛簸得厲害,高拱老兩口前傾後仰東倒西歪骨頭像要散了架,加之**辣的日頭沒遮攔地直射下來,路邊地里的玉米葉子都曬得發白。高拱覺得渾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他雖然感到撐不住,但為了維護尊嚴,仍堅持一聲不吭。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輩子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幾曾受過這樣的折騰?出了正陽門不遠,就差不多要暈過去了。虧得高福尋了一把油紙傘來撐在她的頭上,又經常擰條用井水浸濕的汗巾為她敷住額頭,才不至於中暑。大約午牌時分,牛車來到宣武門外五里多地一處名叫真空寺的地方,這是一座小集鎮,夾路一條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鋪,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從這裏再住前走就算離開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乾舌燥肌腸轆轆,高福正想上前和這撥催逼甚緊的緹騎兵的頭目,一個態度蠻橫極盡刁難的小校打個商量,想在這小鎮上吃頓午飯稍事休息,等日頭偏西后再上路。卻發現街上已站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高拱的姻親,刑部侍郎曹金。高拱只有一個獨女,嫁給了曹金的第二個兒子。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着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員攔路,連忙翻身下馬。若在平常,這樣一個沒有品極的小軍官見了朝中三品大員,早就避讓路旁垂手侍立,但現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領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階雖卑,欽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問道:“請問大人是哪個衙門的?”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來這裏候着了,這會兒他也不敢計較小校的無理,佯笑着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啊,是刑部的,”小校一聽這衙門與自己的差事有點瓜葛,忙堆起了笑臉,問道:“曹大人有何公幹?”“來,我們借一步說話。”曹金說著就把小校領到避人處,往他手心裏拍了一個銀錠,說道,“這二十兩銀子,算是我曹某慰勞兄弟們的。”小校突然得了這大一筆財喜,高興之餘又頗為驚詫,問道:“曹大人為何要這樣?”曹金瞧了瞧歇在日頭底下的牛車,以及疲憊不堪的高拱夫婦,說道:“實不相瞞,牛車上的高拱是我的姻親。”“啊,原來如此,”小校頓時收斂了笑意,盯着曹金問,“曹大人想要怎樣?”“你看,日頭這麼毒,讓牛車歇下來,在這兒吃頓午飯再上路,你看如何?”小校也是饑渴難挨想歇下來打尖吃飯,但他更想趁機敲詐曹金一把,便故意賣關子說道:“曹大人,這個恐怕不成啊,出京師時,俺的上司一再叮囑,要儘快把高拱押出京師地面,更不許他同任何官員接觸。為了怕吃午飯誤事,出發前俺已安排弟兄們都隨身帶了煎餅。”曹金心想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心裏頭直覺晦氣,卻又不得不賠笑說道:“校爺,你好歹通融通融。”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一停下來,出任何一丁點事情,干係都得俺擔著。俺總不能為了區區二十兩銀子,賠搭上身家性命。”曹金一聽,知道小校是嫌銀子太少藉機敲竹杠,儘管恨得牙痒痒的,他仍喊過家人,又取了二十兩一錠的紋銀遞到小校手中,說道:“就吃一頓午飯,若出任何一點事情,我曹某負責擔待,校爺你看如何?”“曹大人既如此說,小的也只好賣這個人情了。”小校說著收起兩錠紋銀就要去安排,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宣武門方向急速馳來。須臾間,一名侍衛校官來到牛車跟前滾鞭下馬,大聲問道:“誰在這裏負責?”“俺,”小校迎過去,一看這校官衣着光鮮,官階雖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卻不一樣,這是午門內當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臉來問,“請問有何事。”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輔張居正大人的護衛班頭,名叫李可,張大人要在這裏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們一行走過了,故先差小的趕來報信。”張居正為高拱擺下的餞行宴,就在與真空寺只有一牆之隔的京南驛里備下。曹金本在街上酒樓里備了一桌,聽說張居正親自趕來送行,只好留着自家受用。這消息也讓高拱感到意外,張居正此舉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氣頭上,既無顏面也無心情與“仇人”坐一桌子傳餚把盞。因此連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着要牛車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勸,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順勢下台階地嘟噥道:“好吧,我且留下來,看張居正為老夫擺一桌什麼樣的‘鴻門宴’!”京南驛乃官方驛站,這裏庭蔭匝地,大堂里窗明几淨,清風徐來。高拱老兩口在偏房裏差不多休息了半個多時辰,張居正的馬轎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輔,出門的儀仗扈從聲勢氣派又是不同,百十號人前呼後擁,馬轎前更添了六個金瓜衛士。京南驛里裡外外,一時間喧聲震耳。張居正下得轎來,只乾咳了一聲,院子裏立刻一片肅靜。“高老先生在哪裏?”張居正問跪迎的驛丞。不用驛丞回答,高拱已反剪雙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門時穿着的一件藍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滿塵土。進京南驛后換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乍一見他這副樣子,張居正感到很不習慣,心裏頭也就自然湧起了一股子酸楚。卻說昨日高拱被緹騎兵架出午門后,以葛守禮、楊博為首的九卿大臣都圍着張居正,希望他出面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張居正知道聖意已決,斷沒有轉圜餘地。但為了安撫大臣們的情緒,也為了避嫌,張居正顧不得回家養病,而是徑直來到內閣,援筆伸紙,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寫了一份為高拱辯冤的奏疏:……臣不勝戰懼,不勝遑憂。臣等看得高拱歷事三朝三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雖其議論侃直,外貌威嚴,而中實過於謹畏。臨事兢慎,如恐弗勝。昨大行皇帝賓天,召閣臣三人俱至榻前,親受遺囑,拱與臣等至閣,相對號哭欲絕者屢。每惟先帝付託之重,國家憂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負荷為懼,豈敢有一毫專權之心哉!疏文寫到這裏,張居正還真的動了一點感情,接下來便是陳詞懇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夠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寫完后,張居正命人飛馬報至重病在家的高儀,徵得他同意后,以兩人名義送進宮中。當天下午,皇上的聖旨就傳到內閣:“卿等不可黨護負國!”以上事件均已見載於今天上午發往各衙門的邸報。張居正簽發這期邸報原已存了洗清罵名開脫責任的用意。這樣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內閣點卯,把緊要事體作速處理之後,又乘馬轎直奔宣武門而來——他決計親自為倉皇南歸的高拱送行。此刻面對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張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說:“元老,仆來遲了,害得你久等。”看到張居正身着雲素綢質地的一品官服,不見一點汗漬。高拱悻悻然說道:“你這新任首輔,理當日理萬機,卻跑來為我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張居正當著眾人面不好回答,只裝做沒聽見,轉而問驛丞:“宴席準備好了?”“回大人,都備好了。”“高老夫人那裏,單獨送一桌過去,隨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聽說你的姻親曹侍郎也來了,怎不見他的人?”“聽說你來,他先已迴避了。”“既是這樣,曹侍郎那裏也送一桌過去。”張居正吩咐完畢,便與高拱聯袂進了宴會堂。這是一間連着花廳的三楹大廳,窗外樹影婆裟,蟬鳴不已。須臾間酒菜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驛丞忙乎完畢退了下去,只剩下張居正與高拱兩人坐着酒席。大廳里空落落的,倒顯得有些凄涼。張居正親自執壺,一邊給高拱斟酒一邊說道:“元老,本來說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我倆對酌談心,更合時宜。來,先干一杯。”兩人一碰杯,都是一飲而盡。高拱趁張居正斟酒當兒,冷冷說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黨護負國’的罪名么?”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這麼說,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經知道了。”“你這麼快就登載於邸報,不就是想我知道么?”高拱狠狠瞪了張居正一眼,憤憤地說,“叔大,對天起誓,我高某何曾虧待於你,你竟這樣負心於我。”“元老,你別誤會……”“我沒有誤會,”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說道,“你與閹黨結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雖做事詭秘,畢竟還留了蛛絲馬跡讓人看到。”張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於是指着鼻子罵他,他卻依然不慍不火。夾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細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這才慢條斯理答道:“元老,你眼下心境仆誠能理解。但您說仆與閹黨結盟,純屬無稽之談。何況宰輔一職,乃國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極門之變,驟然間你我一升一貶,一進一退,一榮一衰,應該說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趕來送你,原是為了向你表明心跡……”說到這裏,張居正頓了一頓,正欲接著說下去,忽聽得外頭傳來喧嘩之聲。兩人一時都扭頭看去,只見一素衣女子已闖進花廳,欲進到宴會堂里來,卻被守候在那裏的高福攔住。兩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認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聲叫道:“高福,讓玉娘進來。”高福一鬆手,玉娘趁勢就闖進宴會堂,望着高拱喊了一聲“老爺”,頓時珠淚滾滾,跪倒在地。這突遇的情景讓張居正大吃一驚。他定睛細看跪在酒席前的這位年輕女子,只見她天生麗質,面容嬌美,雖然淚痕滿面污損了淡妝,倒更能引發別人的憐香惜玉之心。“元老,這女子是?”張居正問了句半截子話。高拱心中也甚為詫異。自那夜讓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後,他的內心中也不再記得起她。可是沒想到玉娘竟會在此時此地出現。“玉娘,你怎麼來了?”高拱問。玉娘哽咽着回答:“昨夜裏奴家聽說了老爺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爺們攔着不讓奴家進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說老爺已動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輛騾車隨後追來。”玉娘哀哀戚戚,讓高拱大受感動。冰刀霜劍的世界,難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他起身離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讓她坐到酒席上來,指着張居正對她說:“玉娘,這位是張先生。”玉娘起身道了個萬福,又含羞地問:“老爺,這是哪個張先生?”“張居正先生。”高拱回答。“張居正?”玉娘頓時兩頰飛紅,杏眼圓睜,憤憤然問高拱,“老爺,不就是他搶了你的首輔之位么?”“女孩兒家懂得什麼!”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興地說道,接着對張居正說,“這個女孩兒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紹給老夫,讓她照應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這等艷福,故狠心把她送進了寺廟。”“您這是暴殄天物啊!”張居正本想對高拱調侃一句,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憑心而論,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會上,京城的名姝麗女,張居正也見得不少。但像眼前這位玉娘如此溫婉脫俗招人憐愛的,又極為少見。雖然玉娘對他的態度並不友好,他也並不計較。看到玉娘對高拱一往情深,他內心中不免對高拱大生醋意:這老傢伙,表面上一板正經,沒想到卻金屋藏嬌,還誑我說要送到寺廟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