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門宣旨權臣削籍 京南餞宴玉女悲歌(1)
三位言官敲擊登聞鼓的第二天,即六月十六日,是例朝的日子。每逢三六九例朝,皇上在皇極門金台御幄中升座,京師中凡四品以上官員待鳴鞭后,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至於那些級別較低的官員則只能候於午門之外,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然後北向拱立靜候旨意。御門決事本是常朝舊制,但今日的例朝氣氛卻大不相同。這皆因昨天一天,紫禁城內外大事接連發生。上任六天的馮保即遭彈劾,這無啻於平地一聲雷,給本來還算平靜的京師平添了十分緊張。京城各衙門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大幾千人,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因此,東方剛泛魚肚白時,就有不少官員已來到午門外。寅時一到,只聽得三通鼓響,午門立時洞開。禁軍旗校早已手執戈矛先行護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自是不容逼視,鼓聲剛停,兩匹披紅掛綠的朝象被御馬監的內侍牽出午門,在門洞兩邊站好,各把長鼻伸出挽搭成橋。此時禁鐘響起,夠級別的顯官大僚肅衣列隊從象鼻橋下進了午門,不夠級別的則留在原地看個眼熱。移時,禮部官員清點例朝官員人數之後,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不一會兒,傳旨太監便來到皇極門外的台階上,尖着嗓子喊道:“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一聽這旨意,在場官員都知道皇上要在京的所有官員一個不拉全部到場。這種情形,只有皇上要宣佈重大事情時才會發生。眾官員先是面面相覷,接着又都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一片。高拱作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御幄旁邊——與皇上只有咫尺之隔。此刻只見御幄空空,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登堂入室,高拱便有些忐忑不安。昨天一整天,他是在興奮與焦灼中度過。程文、雒遵、陸樹德三道摺子送進宮中之後,皇上那邊卻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反饋出來。身為宰輔這麼多年,就是拋開孟沖不說,高拱在大內還是有幾個“耳目”的,但無奈登聞鼓響過之後,這紫禁城大內的守門禁軍比平日多了一倍,出入門禁盤查極嚴。除了極少數幾個與馮保過從甚密的牙牌大可以自由進出之外,一般的人是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因此整整一夜,心緒不寧的高拱未曾合眼。而今天的早朝,皇上又遲遲不肯御座,這裏頭究竟有何名堂?儘管高拱自信發動言官彈劾馮保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但因得不到準確消息,高拱似覺心中有些岔氣。一個人悶了就想說話,只見他挪步到東檐柱前——這裏是大九卿例朝序立之地。只見成國公朱希孝、戶部尚書張本直、兵部尚書楊博、刑部尚書劉自強、工部尚書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這些京師一等衙門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看見高拱過來,紛紛作揖相見。這幫子九卿裏頭,除了朱希孝是世襲勛戚另當別論,開科進士薦拔官員裏頭就楊博與葛守禮兩人的資歷最高,兩人同是山西人,且都是不阿附權臣的德高望重之士。高拱走過來,首先便與他們寒暄,他對楊博說:“博老,前些時聽說你寫了一首《煮粥詩》,在士林中頗為流行,我一直說找過來看,卻還未曾見得。”楊博拈鬚一笑,答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才悟出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至理。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寫成一札《百粥譜》,專道不同配方之粥療治不同之時症。方才首輔所言的《煮粥詩》,便是老夫為《百粥譜》寫的序詩。”高拱本只想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卻不成引來楊博一番一板正經地回答。他並不想就此攀談不去,但又不得不敷衍,他在瞥了一眼仍是空空如也的御幄之後,又勉強笑道:“聽說這《煮粥詩》寫得很有韻味。”“哪裏哪裏,窮聊幾句順口溜而已。”“博老不必謙虛,你這詩就是寫得好,”站在旁邊的葛守禮這時插話說道,“我只讀了一遍,便記住了,首輔若有意欣賞,老葛我念給你聽。”“願聞其詳。”高拱說道。葛守禮便手搗笏板,操着他那濃重的山西腔吟唱起來: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細商量。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有客只須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唱畢,葛守禮拂了拂他那部全白的長須,意味深長地問高拱:“首輔,博老此詩如何?”“好,好。”高拱若有所思地答道,“淡薄之中滋味長,唔,博老這句詩中,當別有襟抱。”楊博看了看兩廊以及御道上站滿的官員,微微頷首答道:“別有襟抱不敢當,但老夫的確是有感而發,為官之人,若能長保食粥心境,就不會咫尺之地狼煙四起了。”高拱這才意識到兩位老臣是在變着法子“規勸”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與馮保的爭鬥,是關係到社稷綱常的原則大事,竟被他們看作是爭權奪利的私人恩怨。再看看旁邊的幾位尚書,都把耳朵豎得尖尖的聽這場談話。頓時,他的本來就不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躥起了無名火,遂冷冷答道:“多謝博老賜教,不過依在下來看,吃粥與當官畢竟不是一回事。淡薄之味可以喻之於粥,卻不可比之於官。就以你博老自己的例子來說,嘉靖四十年你以兵部右侍郎領銜總督薊鎮時,俺答來犯,古北口一役吃了敗仗,本不是你的責任,可是兵科給事中一本參了上去說你指揮不力,引起聖怒,下旨將你革職令回籍閑居。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說,此中滋味淡薄得起來么?”高拱的話夾槍帶棒,掃得楊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看就要爆發爭論,葛守禮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說道:“首輔把博老的意思理解錯了,他說的淡薄,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飴,這應該是士人的本分。至於涉及到社稷綱常政令教化這等大事,作為事君之臣,則不容苟免偷安、垂頭塞耳。《表記》雲,‘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尸利也。’這些個道理,哪個讀書人不懂?首輔啊,不是我老葛說你,不要聽到人家咳嗽一聲,你就喘粗氣。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你要在幼主登極之初,力圖總攝綱紀開創善治,這滿朝文武,除開少數幾個心術不正之徒,還有誰能不擁護!”葛守禮向來說話潑辣,且又光明磊落,不要說大臣之間,就是隆慶皇帝在世時,每次廷議,只要有葛守禮參加,也顯得比平日謹慎得多。高拱本來滿臉的不高興,自吃了他這一頓明是批評暗是褒獎的“搶白”,心情反而一下子轉好了。他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鐵青的臉頰上又慢慢上了一點紅潤。他正欲與葛守禮搭訕幾句,卻一眼瞥見張居正從台階上走了進來。高拱一愣,馬上離開東檐回到御幄旁站定,張居正強打精神與九卿們打過揖后,也來到高拱身邊站下。“叔大,你的病好些了?”高拱問道。“瀉是止住了,只是兩腿還軟得像棉花,”張居正顯得痛苦的回答,“本說還休息兩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一連三道快馬催我早朝,不得不來啊。”高拱感覺到張居正的病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嚴重,看他故意裝出的有氣無力的樣子,心裏頭便不高興,悻悻然說道:“聽說你患病在家療養,實際上卻也沒閑着,一天到晚家中訪客不斷。”高拱的這副態度,早已在張居正意料之中,他並不想在御幄之旁與首輔鬧意氣,只壓低聲音淡然答道:“人既病了,自然會有個三朋四友登門看望,這又有何奇怪的?只是昨日魏學曾到我府上,我因為太乏了,沒有見他,他給我留了張紙條,說話不存半點客氣。”“他送張什麼紙條?”高拱明知故問。“還不是與言官們彈劾馮保有關。”高拱冷峻地點點頭,他又朝兩檐掃了一眼,與大九卿序立的東檐柱對稱的西檐柱,是六科廊的言官序立之地。六科言官論官階只有六品,但俸祿排衙都是四品待遇,朝參時,其地位又僅僅只次於二品堂官,得以序立近侍之地。此刻的西檐柱前,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表情嚴肅,絕不見交頭接耳之狀,這股子鎮靜叫高拱大為讚賞。他又問張居正:“三位言官彈劾馮保的事,昨天我讓內閣值日官去你府中知會,見到了?”“值日官是下午去的,見到了。”“你覺得這件事會有一個怎樣的結果?”張居正含糊地回答:“待會兒皇上升座,我們就會知道皇上的態度。”高拱一聽張居正這種藏頭露尾的話,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與自己和衷共濟,心裏頭也就更加有氣。於是負氣說道:“待會兒皇上升座之後,如果問及昨日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上摺子的事,我將慷慨陳詞,以正理正法為言。”說到這裏,高拱頓了一頓,又接著說,“只是我要說的話恐怕有些逆耳,如果違忤了聖意,其責任由我一人擔當,你放心,絕不會有隻言片語牽連到你。”自徐爵昨日到他府中秘訪之後,張居正雖沒有聽到新的消息,但大致結果他也能猜得個**不離十,但此過節只能諱莫如深。為了平息高拱的怒氣,他勉強打起笑容說道:“元輔不必多此一慮,皇上雖然年幼,但聰明睿智,是非曲直,必能判斷明白。”“但願如此。”高拱剛剛答話,忽聽得殿門前“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着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聖——旨——到——”傳旨太監的嗓子經過專門訓練,這三個字似吼非吼,卻悠揚婉轉傳到午門之外。剎那間,從午門外廣場到皇極門前御道兩側以及金台御幄兩廂檐柱間,近千名文武官員嘩啦啦一齊跪下,剛才還是一片嘰嘰喳喳竊竊私語的場面,頓時間變得鴉雀無聲。陽光恰好也在此時升了起來,皇極門門樓上覆蓋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着的眾位官員頭也不敢抬,只聽得一陣“篤、篤、篤”的腳步聲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着聽到有人說道:“萬歲爺今兒個不早朝了,命奴才前來傳旨。”跪在跟前的高拱抬頭一看,認出說話的是皇極殿主管太監王蓁。高拱便狐疑地問:“王公公,皇上為何不御朝?”王蓁睨了高拱一眼,一臉冰霜地說:“高先生休得多言,奴才這就宣旨。”按規矩早朝宣旨,接旨的人應該是內閣首輔。高拱因此習慣地朝前膝行一步,說道:“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王蓁左瞧瞧,右瞧瞧,像在故意賣什麼關子似的,突然一咬牙,憋足了勁喊道:“請張老先生接旨。”高拱一聽這話,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不由得轉頭去看張居正。張居正這時也正好抬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都流露出難以名狀的驚詫。王蓁看到這一幕,臉上閃過一絲陰笑,抬手指了指張居正,又大聲喊了一句:“張老先生,快上前接旨。”這一回不單是高拱,兩廂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聽得真切,莫不紛紛抬起頭來。高拱是首輔,接旨的理當是他,為何要繞過他讓次輔接旨?大家都心下疑惑,又不敢言聲,只是互相以眼睛詢問。這當兒,只見高拱滿臉臊紅把身子朝後挪,而張居正膝行向前,口中說道:“臣張居正接旨。”王蓁看了看張居正,雙手把那黃綾捲軸聖旨展開,一板一眼朗聲讀道: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幼,要你們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專。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著回籍閑住,不許停留。你每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只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姑且不究。今後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的,處以典刑。欽此。王蓁讀完聖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捲軸遞到張居正手中。只這一個動作,在場的所有官員都明白,高拱頃刻之間已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巔峰上遽然跌落,而張居正則取而代之。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員都驚慌失措不知所從。完成差事的王蓁已飄然回宮,可是皇極門內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第二天正午時分,一隊刀明槍亮的緹騎兵押着一輛破舊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門。車上亂七八糟堆滿了箱篋行李物件。車前沿上坐着一對形容憔悴的翁媼,一看卻是狼狽不堪的高拱夫婦。昨日皇極門宣旨后,錦衣衛緹騎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押送回家,隨即就把高府所居的那條衚衕戒嚴了。一應閑雜人等都不準進去,這也是李貴妃聽信馮保之言採取的防範措施。慮着高拱身為宰揆柄國多年,培植的黨羽眾多,已具備了呼風喚雨一呼百應的影響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職,就再也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任其尋釁生事,於是撥了一隊緹騎兵把高拱當作“罪臣”看管起來。緹騎兵隸受錦衣衛管轄,專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責,平常就飛揚跋扈氣焰囂張。如今奉了聖旨,更是吹鬍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裏也都是昂頭三尺,頤指氣使慣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一時間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團。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着混亂紛紛竊取主人的細軟斧資作鳥獸散,只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照得住這個照不住那個,急得像只沒頭蒼蠅,屋裏屋外竄進竄出不知該忙些什麼。今日天一亮,緹騎兵就把大門擂得山響,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鄭老家。高福倉促之間雇了一輛牛車,胡亂裝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兩口攙上車,就這麼倉皇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