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病情太醫藏隱曲 定總督首輔出奇招(1)
緊挨乾清宮的東暖閣,是皇上批覽奏摺處理政務之地。雖然書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卻少有翻動。碩大几案之後正面牆上,懸了一塊黑板泥金的大匾,書有“宵衣旰食”四個大字,卻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世宗皇帝的手書。按規矩這東暖閣外臣不得擅入,但隆慶皇帝有時懶得挪步,偶爾也在這裏召見大臣垂詢軍政大事。因此這東暖閣中也為大臣設置了一間值房,以備不時之需。眼下這間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場。離開隆慶皇帝寢宮的高拱與張居正,被安排在這裏守候。沒有皇上的旨意,他們不得離開。乾清宮本來就燒了地龍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監臨時又增燒了銅盆炭火,值房裏顯出一片溫暖祥和。兩位大臣剛剛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擺上了一桌茶點,琳琅滿目總有好幾十樣。折騰了一早晨的高拱,早已飢腸轆轆。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棗枸杞的二米粥捧上。他接過剛要喝,卻一眼瞥見盛粥的小瓷碗上繪了一幅春宮圖:一對妙齡男女全身**一絲不掛,少女彎腰兩手扶住一把椅子,回過頭來朝身後站着的少男莞爾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頂着少女高高翹起的白膩豐腴的屁股……高拱頓時大倒胃口,放下那隻碗,對侍立在側的小火者說:“再給我換一碗。”小火者以為高拱嫌二米粥太燙,躬身回答說:“高老先生,二米粥剛出鍋,都是這麼燙的,要不,您老先喝碗牛乳。”宮中規矩,太監統稱內閣大臣為老先生。高拱情知小火者理解錯了,索性將錯就錯,只要能換碗就成,回答說:“中,那就先喝碗牛乳。”小火者添了一碗牛乳捧上。高拱接過那隻碗,又傻眼了。碗上仍是繪的一幅春宮畫,一對**男女在床上滾作一堆,兩嘴相吻,男的一手拿住女的**,一手按住女的下身,淫邪不堪。高拱又把碗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張居正,正專心致志地喝着二米粥。他頓時生起氣來,朝小火者做起了臉色:“再給我換一碗。”小火者覺得這位首輔大人比皇上還難侍候,卻也只能賠着小心問道:“要不,給您老換一碗蓮子雪花羹?”高拱回答:“還是二米粥,給我換隻碗。”“換碗?”小火者伸着脖子看了看高拱面前的兩隻碗,迷惑不解地問,“請問高老先生要只什麼樣的碗?”高拱指了指碗上的春宮畫,啐了一口罵道:“你看看這碗上畫的什麼勞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飯。嗯?”小火者這才明白高拱挑剔的原因,嘴一咧想笑,但看高拱烏頭黑臉樣子嚇人,又趕忙收了笑容答道:“今天這頓早點,是孟老公公特意關照下來,按皇上早點規格給二位老先生辦下的,皇上平常用餐,用的也是這些碗碟。”小火者這麼一解釋,高拱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緩和口氣說:“你給我找只沒畫兒的碗來。”小火者見怪不怪,搖搖頭答道:“不是奴才駁您老的面子,這乾清宮裏,實在找不到一隻沒有畫兒的碗。您老看看桌上的這些碗碟,哪一隻上頭沒有畫兒?”高拱俯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杯盤碗碟大至罐小至湯匙都繪有春宮畫。這時張居正正津津有味地吃第二碗二米粥,高拱狐疑地問他:“你那碗上也有?”張居正笑一笑,把碗伸過來給高拱看,說道:“我這隻碗上不但繪有巫山**男女**之狀,旁邊還題了一句詩:**一刻值千金。”“你吃得下?”高拱問。“皇上吃得下,我們作大臣的,焉有吃不下之理。”張居正說著,又伸筷子夾了桌上的一塊棗泥糕送到口中。高拱無奈,只得棄了牛乳、二米粥不喝,伸筷子夾桌上的各色點心吃。一邊吃,一邊問小火者:“你剛才提到孟公公,他人呢?”小火者答道:“孟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裏。”“他怎麼沒過來?”“回高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旨意,孟公公不能過來。”吃着吃着,高拱心裏又來了氣。世宗皇帝在位時,當今皇上被封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師,擔任講席有十幾年之久,兩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慶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迴路轉,順利入閣。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鬥,很快又受到幾個資深老臣的排斥而愴然出閣,直到隆慶四年才榮登首輔之位。隆慶皇帝對這位老師相甚為倚重,大小政務任其處置絕少掣肘。高拱對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寵,朝中大事由他一人專斷。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字一號樞臣地位,就必須保證皇上春秋康健,國祚綿長。可是,怎奈這個皇上是個色中餓鬼。剛才在皇極門外,問他要那個韃靼美女奴兒花花,現在在這乾清宮裏,又看到這麼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宮畫。長期置身於這種淫邪環境,縱是神仙,也難保金剛不壞之身。想到這裏,高拱把手中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摜,怒氣沖沖地說:“這些餐具,應該統統撤換。”幾個小火者都嚇得退到一邊,噤若寒蟬,張居正呷了一口碧螺春漱漱口。十年前他與高拱在國子監共事,爾後又都充當裕王府講官,現在又同為內閣輔臣,對高拱的脾氣心性是再熟悉不過了。“元輔”,張居正緩緩說道,“製作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萬兩銀子,還是你指示戶部,從太倉銀中劃撥的呢。”張居正這麼一提醒,高拱倒記起來了。他任首輔之初,皇上諭旨要在景德鎮開窯燒制一批宮廷專用瓷器,內務庫造了一個預算報來,總共需用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心裏頭雖然覺得此舉太過糜費,但皇上既已發話,還得承旨照辦,於是吩咐戶部如數撥給。宮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監監造,政府不得過問。所以高拱雖然出了錢,卻並不知道燒制的是些什麼玩藝兒。“我倒要查查,把春宮畫燒到瓷器上,究竟是什麼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說。“元輔不用查了。”張居正說著,就把東暖閣的當值太監喊了來,問他,“聽說東暖閣裏頭,有一面牆陳列的都是隆慶四年燒制的瓷器,可有此事?”當值太監回答:“回張老先生,確有其事。”張居正說:“你可否領元輔進去一看?”當值太監點點頭。東暖閣與這值房本來就一門之隔,當值太監推開門,讓兩位輔臣進去。皇上召閣臣議事,大都在文華殿或者平台。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雖然都在內閣多年,卻也是第一次進到東暖閣。高拱首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塊匾額。掃了一眼羅列整齊的書籍卷帙之後,便走到北牆一列古色古香的紅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覽奏章的那隻架子上,分三層陳列了二十四隻尺八月色素盤,這些盤光澤典雅,薄如卵膜,每隻盤面上均繪有男女交媾之圖。仔細看來,卻是根據民間流傳既久的《**經》編繪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宮圖分別描繪出二十四種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着這些盤子處置國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發問,頓時產生國家社稷廟堂神器遭到褻瀆的感覺。張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細,他伸手彈了彈一個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整隻盤子彷彿都在顫動,他拿起那隻盤子舉在眼前一看,盤子彷彿是透明的,他把盤子翻了一個面,從盤底依然可以看清盤面上繪製的那幅春宮圖——紅男綠女,毛髮俱見。“這是景德鎮瓷器的極品!”張居正讚歎道。當值太監湊上前來答道:“聽萬歲爺說,就這二十四隻盤子,燒制的工價銀就費去了六萬兩銀子。”“啊?”張居正目光一轉,望着高拱說道,“寧夏一省一年的賦稅收入,不過兩萬多兩銀子,貴州一省也才三萬多兩。這一套盤子,要耗掉兩省一年的賦稅。”高拱恨不得把這些盤子一古腦兒掀翻在地摔個粉碎,但聽出張居正的話中卻有譏諷他的意思,不由得臉一沉,反唇相譏道:“你我方才吃的這頓早點,也夠鄉下小戶人家一年的用度,處處打小算盤,皇上的威福何在!”說話間,兩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點,為兩人重新沏茶。吃早點之前,高拱就吩咐過,一俟太醫給皇上診斷完畢就過來具報。這會兒太醫離開寢宮來到值房。行了官禮之後,高拱問道:“皇上患的何病?”太醫答:“依卑職診斷,皇上是中風。”“中風?”高拱有些懷疑,“大凡中風之人,或偏癱在床,或口齒不清,如何皇上還滿地亂跑,打妄語?”太醫答道:“元輔所言極是,一般中風之人都是這種癥狀,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補藥太多,人總是處在極度亢奮之中。方才卑職給皇上把脈,寸脈急促,關脈懸浮而尺脈游移不定,這正是中焦阻塞內火攻心之象。病從丙,按五行來講,丙為火,正月為寅,木助火發,皇上內火出表為瘡,可見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為瘡,攻心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裏,由皮入心。在表者,瘡毒猖獗,入心者,火燎靈犀,便會生出許多妄想。所謂風,就是火毒。所以卑職才敢斷語,皇上今次之病,實乃中風之象。”這太醫快七十歲了,在太醫院已呆了四十年,論醫術是太醫院中的首席。聽他娓娓道來,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顆心頓時也就沉重起來,他下意識捻了捻鬍子,打量着太醫問道:“依你看,皇上的病重還是不重?”“重!”太醫回答肯定。“重到何等地步?”面對首輔的逼問,太醫感到犯難。因為據他拿脈來看,皇上已病入膏肓,棄世也只在百日之內。但如據實稟告,首輔一怒,定他個“妖言惑眾,詛咒皇上”的罪名,輕者發配邊疆,重者斬首棄市。若隱瞞不報,到時候皇上真的一命歸西,也可以定他個“診治不力,貽誤病情”之罪,照樣可以嚴懲。在心裏盤桓一番,太醫答道:“中風之症,古來就是大病,何況皇上的風症,比起尋常癥狀來,顯得更為複雜,若要穩住病情不至發展,重在調養。”“如何調養?”“方才卑職已經講過,病從火,人自娘胎出來就帶了火毒,一個人只要注意降火,就能保證大病不生,以終天年。自古神醫如扁鵲、華佗,還有孫思邈的《千金方》,張仲景的《傷寒論》,講的都是祛火去邪的道理。而祛火去邪之**,第一條就是要清心寡欲。皇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再輔以湯藥,病情就一定能夠好轉。”聽了太醫一席話,在座的人都默不作聲。太醫又把為皇上開出的藥單呈上請高拱過目。高拱胡亂看了一回,腦子裏卻浮出瓷盤上的那些春宮圖來。他知道皇上第一等做不了的事就是清心寡欲。作為臣道,可以為皇上排憂解難,處理好軍政大事,但對於皇上的私生活,卻是不敢隨便進言的。隆慶二年時,禮科都給事中胡達奎上本規勸皇上不要沉湎女色,而應配厚德於天地,以國事為重,進賢親政,垂範天下。結果惹得龍顏大怒,批旨下來把胡達奎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從此再沒有人敢進言規勸皇上。高拱飽讀聖賢之書,紅顏誤國的道理,他可以一車一車地講。但他柄國兩年,對皇上的貪戀女色卻一味地採取縱容袒護態度。唯其如此,他這位內閣首輔才能夠臣行君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控御百官於股掌之中……如今風雲突變,儘管太醫閃爍其詞。但從他的口風中依然可以聽出皇上患了絕症。高拱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比他小了十三歲的張居正,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揮手讓太醫退下,又喊來東暖閣當值太監,對他說道:“你現在去內閣,傳我的指示,讓內閣中書迅速擬一道緊急咨文照會在京各衙門。第一,皇上患病期間,各衙門堂官從今天起,一律在衙門夜宿當值,不得回家;第二,從明日起,各衙門官員全部青衣角帶入衙辦公,為皇上祈福三天;第三,所有官員不得妄自議論皇上病情,違令者從嚴懲處;第四,各衙門不得借故瀆職,辦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議決之大事,一律申報內閣,不得擅自決斷……”高拱斬釘截鐵,一口氣講完他的指示。當值太監領命出了東暖閣前往內閣去了。望着他篤篤跑去的背影,高拱這才想起張居正坐在屋裏,也就敷衍地問了一句:“太岳,你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張居正雖然對高拱這種無視次輔存在的做法大有腹誹,但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一點怨恨來,他笑模笑樣地說:“元輔安排得妥帖周到,下官全都贊同。”說話間,只見又有一個太監飛奔進來,跪在高拱面前,高聲說道:“通政司差人給高老先生送來一封八百里快報。”說著把一封蓋了關防封了火漆的信封雙手遞上,高拱接過一看,又是從廣西慶遠府前線傳來的邸報。邸報是兩廣總督李延寄來的。自從去年冬月叛民猖獗以來,李延一直在前線督陣圍剿。這封邸報內容是,繼上次韋銀豹攻破慶遠府後,數日前又連續劫掠了宜山、天河兩縣,軍民死傷無數,天河縣城幾乎被焚毀。高拱讀過,順手把邸報遞給張居正,惱怒地說:“蒙古韃子沒有犯邊,北方無事,沒想到廣西的幾個蟊賊,竟然越鬧越歡!”張居正看完邸報后說:“李延不耍奸隱瞞,如實稟告軍情,也還算一個老成之人。他在邸報中為這次縣城失守所作解釋,說是嶺南瘴癘,軍士駐紮其中,多染疾疫,上吐下瀉,渾身酸軟乏力,站立尚且困難,何況持戈殺敵。這也不算推諉之詞。”高拱啞然失笑,不無揶揄地說:“一個時辰前,你還義正辭嚴,申說兩廣總督一定要撤換,如何現在口風一變,又為李延說起好話來?”張居正搖了搖手中的八百里邸報,回答說:“仆之所言,元輔可能還沒有完全理解。李延心存政府,遇事實報,這是優點。但此人實非軍事人才,奏章弄文是把好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卻非他的長處。至於勝殘去殺,誅凶討虐,更非他能力所及。當一個府尹,撫台按台,李延足資重任,但當一個威鎮三軍的總督,實在是叫他勉為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