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十幾歲的女孩生活閱歷竟如此豐富
我不得不驚嘆,這個在獄中長大的小女孩兒,雖然比我小十幾歲,但是她的閱歷和生活經驗,真是我望塵莫及的。在無意之中,她講了自己想講的事,而那些她不想讓人知道、作為記者的我又必須知道的事,她都非常巧妙的迴避了。從形象上看,李平是一個女性味道十足的小女孩兒。雖然我見到她時,她已經26歲,可以算作一個大姑娘了。但是她的言談舉止和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像十幾歲。李平對我說,7年前,她剛進監獄的時候就那樣,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沒有變,還是以前的老樣子:一個單純的女大學生。她身材苗條,皮膚白晰,短髮齊耳,純樸中帶着幾分嬌媚。她看人的時候眼睛似乎總是在笑,那分和善是那麼的招人喜愛。“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我問,旁邊站着她的管教隊長還有六七個女犯。“搶劫殺人。”她平靜的回答我。“什麼?!”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吃驚得一下說不出話來。“你不相信吧?”她依然那麼平靜,臉上帶着燦爛的笑。“是真的。”見我那麼吃驚,她又說。那次採訪,我本意是採訪她在獄中的生活狀況,並不涉及她的案情。我隨意問她一句因為什麼進來,似乎是我的一個習慣或者說是我採訪的一個程序。其實我對她的案情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我只是想了解一點,作為一個背景,我所感興趣的是她們在獄中的生活。通常情況下,採訪之前管教隊長都是先向我介紹他們的基本情況,時間允許的情況下我還會親自翻閱一下她們的卷宗。但是採訪李平之前,我沒有來得及做這些工作。李平的案卷我是在採訪完她之後翻閱的。在對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我見到了已經在獄中度過了7年改造生活的李平。雖然她在獄中已經度過了整整7年,但是那雙單純透亮的眼睛,還是讓人無法和罪犯聯繫起來。第一次採訪她,我記得是在秋天。那天,她在監舍門前排練。我走過去的時候,她們正好休息。一群女犯站在一起的時候,李平顯得很出眾。她的身材高,而且不胖。這在女子監獄裏並不多見。因為女犯看上去幾乎個個“胖乎乎,白凈凈”,有人說她們是在監獄裏“養”的,每天過着非常有規律的生活,而且除了掙分減刑,不用想太多的事,她們根本無需操心。看得出,李平的姿色是相當出眾的。雖然她穿着囚服,但是仍然掩飾不住年輕女孩兒特有的嬌媚。看她第一眼的時候,我想,這個小女孩兒如果不是在監獄,應該是多麼有魅力的一個女人!她非常愛笑,笑的時候潔白的小臉上,會出現兩個淺淺的酒窩。她的牙齒長的很整齊,她的臉形輪廓分明。身體因為削瘦略顯得柔弱,但是很健康。我還是不敢相信這麼一個漂亮女孩兒會去搶劫並殺人。“你怎麼會去殺人呢?”我輕聲地問:“是因為錢么?”李平點點頭又搖搖頭,但看上去並不苦。直覺告訴我,李平的故事,絕對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講完的。於是,我果斷地把話題截住。轉身對陪同我的教育科民警說:“下次,我要專門採訪一下李平。”李平笑着和我招手,抿着嘴不說話。後來我才知道,監獄裏的罪犯在與人道別的時候,最忌諱說“再見”。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雖然李平臉上那燦爛的笑容,無數次反覆的在我的腦海里出現,但是我沒有去採訪李平。李平卻把接受我採訪的事告訴了她最好的朋友和同學。她說她的同學自從她說了北京青年報記者採訪后,幾乎每天都在看報,幾次對她說:“我怎麼沒有還看到?”這個信息由李平的管教隊長轉告給我。我明白了,在獄中,凡是接受記者採訪的罪犯,一定都是現實表現相當好的。這在罪犯中間也是一種認可:“記者都採訪我了。”那說明“我的表現”肯定是最好的。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李平。於是,在百忙之中,我挑了一個晴天,又一次去了李平所在的監獄。對李平的採訪,我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一整天就坐在那裏聊天,如此“閑”聊,在我的採訪生活並不是很常見,甚至可以說,如此“沒有主題”的採訪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我們幾乎是漫天閑聊,什麼都聊。李平是一個非常健談的女孩兒。她幾乎不用我提問,對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朋友,連同監獄裏的姐妹,她都毫無保留的講給了我,我發現,她很會構制細節,她講的故事生動感人,幾乎讓我聽入了神。我被她的所有故事吸引了。回到報社,我準備寫稿子。當我坐在電腦前,開始整理我的思緒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除了那一個個講述她的親朋好友的、支離破碎的生活片斷,李平生活中的比較大的轉折幾乎都沒有講給我。她是因為什麼進了監獄?她的男朋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們怎樣認識的?她一個外語學院二年級的學生,怎麼就和一個無業人員走在了一起?她具有怎樣的生活背景?作為知識分子,她的父母怎樣看待這個女兒?時間過去那麼久了,每個月到監獄去探視她的,為什麼永遠是那個她在看守所結識的姑姑,而不是她的父母?……這一系列的重要問題,在我一天的採訪記錄里一點沒有!我恍然大悟:李平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在我跟她聊天的那一整天,她所講給我的故事,其實都是人性中最美好的片斷,所有人聽了都會着迷的。我特別渴望了解的人性的另一面,她一點都沒有講。我不得不驚嘆,這個在獄中長大的小女孩兒,雖然比我小十幾歲,但是她的閱歷和生活經驗,真是我望塵莫及的。在無意之中,她講了自己想講的事,而那些她不想讓人知道、作為記者的我又必須知道的事,她都非常巧妙的迴避了。我為自己採訪的失敗感到慚愧且懊悔,心裏有種“上當”的感覺。我採訪李平的報道在我所供職的《北京青年報》法治周刊上如期發表。標題是《在獄中,我學會了善意看世界》,內容寫的是李平講給我的那些美好的故事。報道見報以後,李平委託她的“姑姑”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表示了對我的感謝。當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謝我,後來我聽說,她的父母和家人都看了報道。通過我的文章,他們更多的了解自己孩子在獄中的情況,更重要的是了解了孩子的心意和情感。一般情況下,作為一名記者,文章見報就意味着我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在一篇報道寫出后,經常可以體驗一種非常輕鬆的感覺,那感覺是完成了工作之後的娛悅。但是,這次我沒有找到這樣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我希望能有時間再去採訪她,我還想了解她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