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馬車已在門外等候,跟車的婆子放了腳凳,賀霜娘踩在凳子上,由春雨攙扶着上車,讓她意外的是,春雨跟着上來後,周連營也上來了。
「爺,你不騎馬?」她看到旁邊等着的小廝牽了匹看上去很神駿的大紅馬。
周連營在她對面坐下,道:「不了。」
賀霜娘聽了不由歡喜。她對靖國公府知道的實在是少,忽然就要去做客,急需找個人求教一番,而周連營當然是很好的人選。
他給出的解說也許簡單,但絕對準確,她如今正需要這樣的訊息——不是詳細版諸如八卦之類的對她沒用,而是時間太趕,她要是聽得太多,反而容易記混,平添麻煩。
靖國公府安家是京里老牌的世家豪門,封襲五世,如今正正傳到第五代,在位的是安二老爺。這位安二老爺有些特別,同眾多爵位繼承人不大一樣的是,他是庶子承爵。
賀霜娘不由問道:「母親就沒別的親兄弟麽?」她知道安氏是家中嫡出長女,但往下有幾個兄弟之類的,她就不清楚了。
周連營道:「我有個大舅舅,他去得早,剛剛十歲,還沒來得及請封世子就去了。」
賀霜娘點了點頭,下面就不用她問了,因為周連營通過前面的一兩個問題已看出她對靖國公府的一無所知來,直接挨個把各房的情況都介紹了一下。
老國公夫人安老夫人膝下長成的惟有一女,就是安氏。府里如今承繼下去的四房人口全是庶支——賀霜娘剛聽到這裏就忍不住頭皮一麻,感覺將要打的是一場硬仗,而糟糕的是,她沒來得及準備任何裝備,手無寸鐵地就來了。
她進入備戰狀態的瞬間有點明顯,周連營被逗笑了,感覺像看到只刷一下炸毛的貓,眼睛瞪大了不說,連瞳孔都跟着放大了一下。他笑道:「別害怕,你要是怕見生人,見過外祖母之後,跟在她身邊就是了,旁人叫你你都別去。外祖母人極好的,她老人家就喜歡可愛的小姑娘。」
可愛的小姑娘!
六個字在賀霜娘腦子裏循環播放,她一下被順了毛,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使勁控制着想繃住臉,可還是沒繃住,只好低了頭掩飾,道:「我知道了。」
真的忍不住呀,多少年沒有聽過這種正常的誇讚了?形容她最多的辭彙就是「可憐」,雖然是事實,可是她要那麽多的同情干麽?她也不想一直把自己陷在一個可憐人的心態里。相比之下,像「可愛」這種形容詞,聽了心情立刻飛揚起來。
雖然從心理層面上來說,她早已經脫離了小姑娘的行列,但從生理層面來說,她仍然還是嘛,這個讚美完全可以照單全收。
從周連營的角度看去,只可以看到她唇邊的嫣然笑意,甜得像今早他吃的湯圓里流淌出的糖餡一般,但她自己似乎覺得不該笑,貝齒微露,咬住了下唇,阻止那個笑意進一步擴散開來。
早知道昨晚就不捏她,把藉口留着現在用了。
周連營頗為遺憾地轉開了目光,繼續往下解說。
國公府的四房人口裏,二房就是現任國公安二老爺,生養了兩個兒子,沒有女兒。此時風俗,平常做客男女客通常是分開會面,所以這一房賀霜娘只要記一個國公夫人和她兩個兒媳婦就行。
三房的安三夫人是孀婦,安三老爺去世已有十五年了,安三夫人盛年守寡,領着一子一女過活這許多年,在安家很受敬重。她一般不出來見客,但周連營和賀霜娘是至親,這一番上門又不是尋常拜見——不提周連營死而復生的事,單是賀霜娘就是頭一回進國公府的大門,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安三夫人應該會帶着女兒安大姑娘出面相見。
四房和五房的兩位老爺是雙胞胎,不過這兩位老爺長得倒並不怎麽相像,大約也就有個三四分,同普通兄弟的相似程度差不多。
這種叫什麽來着,好像是異卵雙生?賀霜娘走神。
周連營察覺了,停下來問道:「怎麽了?」
賀霜娘忙搖頭,「沒事,我沒聽過雙胞胎呢,有點驚訝。」
這也是實話,到這世以來,這是她聽過的頭一對雙胞胎,見就更沒見過了。不像後世,不說新聞上報導的,她生活的那個小城街上都見過好幾對打扮得像照鏡子一樣的雙胞寶寶,可愛極了。
周連營沉默片刻,聲音低沉地道:「其實我大舅舅出生時也是雙胞,還是祥瑞的龍鳳胎,只是外祖母生產時不順,只活了大舅舅一個,另一個剛生出來就夭折了。」
周連營說話一直都很沉穩客觀,他介紹國公府的各房情況時,基本上沒有摻雜什麽個人情緒進去,到這一句時才流露了一點感傷,而也就是這一句,給了她巨大的資訊,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國公府為什麽會是庶支遮天的狀況了。
安老夫人在那次生產中,多半是傷了身體,此後生育上就艱難起來——周連營為長者諱,把這下文隱了是很正常的。安老夫人因此不得不放開對姨娘、通房們的管束,由着庶子一個接一個蹦出來,後又因長子未成年便夭折,最後連爵位都落到了庶子頭上。
周連營跟着往下介紹起四房的情況來。
賀霜娘忙集中了精神,聽他講述。
四房下一輩中有兩子兩女,兩子不用見,忽略過去,安三姑娘和安四姑娘今年一個十二歲,一個六歲,賀霜娘肯定會見面的是安四夫人和三姑娘,四姑娘年紀小,不一定會叫她出來會客。
五房人口最簡單,現在只有一個二姑娘,但這一房需要留心的是,安五老爺原配過世,現在這一房是續弦,新任安五夫人將將十八歲,只比安二姑娘大兩歲。
賀霜娘忍不住問:「五老爺多大年歲了?」
周連營道:「五舅今年應該是三十八歲。我也是才聽娘說的,當年我走時,新五舅母還沒進門。」
那還湊合,嫩草雖然嫩,牛倒也不能算老,八十娶十八的還有呢。
周連營的講解到此為此,賀霜娘扔掉雜念,在車輪的吱呀聲中默默強記着。因見周連營一路說來,一點都沒有煩躁不愛理她的樣子,她也就大了膽子,時不時再問他一聲,對照着確定自己的記憶。
周連營看她雙手放在膝上,細長白皙的手指交叉着在手背上點來點去,眉頭微微擰着,眼眸半垂,偶爾會突然抬起來,專註又緊張地望過來,問他三姑娘是不是三房所出之類的事,真心覺得她有趣極了。
「別緊張。」他答完又一個問題後,見她又把眉頭擰回去默記,忍笑道:「外祖母不會叫人挑剔你的。」
賀霜娘覺得他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略哀怨地看他一眼,「這種臨上科場才發現四書都嶄新着的心情,你不懂啦。」
周連營這下沒忍住,朗笑起來。
因為一路都在臨時抱佛腳,賀霜娘都沒有空閑掀車簾看一看外面的街景,馬車到達靖國公府時,還是趕車的車夫和國公府門前的小廝對答了兩句,她才知道已經到了,可這時也不好再掀簾,她只得安靜地坐着。
馬車從西角門直接駛了進去,又行一會功夫,馬車停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僕婦來掀了車簾,滿面笑容道:「六少爺和六少夫人來了。」
周連營先下車,春雨跟着拿着包袱跳下去。
輪到賀霜娘時,她半探身出去,卻發現車下站着的不是春雨,而是周連營,正伸手等着扶她下去。
她愣了一下,對上他微笑的眼神,忙把手搭上去,在他的協助下踩着腳凳下車,她站穩之後他就鬆了手。
那僕婦和另兩個丫頭在前頭引路,一面說些「老夫人一早就等着了」等語,一路過游廊、進穿堂。
而那兩個丫頭則招呼春雨,「姊姊隨我們到那邊坐。」
春雨看一眼賀霜娘。
賀霜娘知道應該是要引她去耳房暫歇,就點點頭道:「你去吧。」
春雨遂去了。
周連營和賀霜娘繼續往裏走,再過小廳,後面就是國公府的正房大院了。
他們剛進去,台階上站着的丫頭們有的忙迎上來,有的忙進去回話。
待進了房裏,只見兩邊椅子上已坐了好些人,當中一張紫檀雕花羅漢榻,榻前站着個年近古稀的老夫人,鬢髮全銀,梳着一絲不苟的髮髻,由一個丫頭攙扶,正向門口處翹首以盼。
賀霜娘一見就知道這是老國公夫人安老夫人,同周連營雙雙上前去,早有丫頭往地上放了錦墊,兩人剛跪下去,安老夫人已連連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