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之柳暗忽明
“掌柜的,這天兒都這樣了,咱們還開門嗎?”
天禧六年的冬天,大概是所有人經歷過的最冷的一個嚴冬了,大雪整整下了三日,路上的雪墊起來三尺厚了,每日都有官兵拿着鏟子在街面上鏟雪,哈一口氣在空中立刻就能結成霧。
小麵館的夥計搓着手探頭探腦的看向門外,鏟雪的官兵又出動了,今日這活計估計又不輕鬆。
被喊的女子從後院走了上來,她穿着一襲青色的布衣,頭髮高高地束了起來,為做事方便,她穿得極為簡約,渾身上下都見不着一絲首飾的影子。
“開,等會兒還有人來吃呢。”女子抱着一本賬冊走到柜子後面,伸手撥弄算盤,算珠清脆作響,極為好聽。
“這還有啥人來啊……”小夥計小聲咕噥,聽話地將麵館門打開得更大一些。
“把牌子豎出去。”從賬台後面傳來一道聲音,小夥計又趕緊把寫着麵館名字的牌子給放了出去,也好給大家示意一番,今日麵館是營業的。
老闆娘的算盤珠子清脆作響,夥計拿着抹布一張張桌子擦着,一邊擦一邊想,這都快到點兒了,怎麼還沒有人來啊?
正這樣想着,突然門口出現了動靜。
“老闆娘,四碗牛肉麵,一碗不要辣!”
小夥計耳朵一動,立馬將抹布往肩頭上一甩,迎了上去:“三位官爺隨便坐,小的這就給三位上茶!”
穿着官服帶着刀的三人坐下,其中兩個裝作隨意的打量賬櫃後面的女人。
小夥計一邊給三人上茶,一邊同樣觀察着這三人,心裏暗忖:看來又是三個慕名而來的傢伙……
麵館雖小,地理位置卻不錯,每日的流水也很可觀。但最攬客的不是廚子的手藝,而是女掌柜的這容姿身形,那傢伙,比起閨閣里的小姐也是不遑多讓啊。
牛肉麵依次端了上來,小二捧着最後一碗麵條問:“這是哪位爺的?”
“放着吧,他一會兒就來。”低頭撒着辣椒面的人說道。
“好嘞!”小二不敢多言,放好便離開。
過了好一會兒,三人的麵條都用完一半了,門口才出現一個高大的影子。
“頭兒!”面對着門口坐的男人眼尖,一下子就看清了來人。
一股冷意從外面進來,算賬的女子抬頭看去,掃了來人一眼,面色如常的移開目光。倒是進門的男子,盯着掌柜的看了好幾眼之後,才落座。
他正準備拿起筷子吃面,一隻手突然端走了他的面碗。
“換一碗吧。”掌柜的將面碗端起來放在小二的托盤上。
“不用。”男子拒絕。
掌柜的掃了她一眼,道:“外面冷,再吃了這冷麵條小心鬧肚子。”
說完,她往內廚房走出,邊走便喊:“老王,再做一碗牛肉麵,不放辣。”
“好嘞!”老王響亮的回應道。
掌柜的進了後面,外面的三人立刻起鬨起來:“哦——”
“頭兒,看來這是郎有情妾有意啊!”
“我就說,就老大你這身板兒這模樣,怎麼可能是單相思!”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打趣完之後,轉頭看向第三人:“趙小三兒,你說呢?”
趙小三兒一邊撒辣椒一邊點頭:“不錯啊。”
“什麼不錯?”問他的人擠眉弄眼,表情有些促狹。
一直忙着撒辣椒的人抬頭,努了努嘴:“還有什麼,當然是這麵條不錯啊。”
“……”
重新上了一碗熱乎乎的麵條,一直沉默的男人呼啦幾口就吃完了,四人準備起身離去。
“算賬。”
站在賬台後面的女子抬頭,聲音清脆:“一百文。”
銅錢入罐,發出好聽的脆響。
賬結完了,男子卻沒有急着離開,他問:“後天有時間嗎?”
掌柜的挑眉,有些摸不准他要做什麼,答得似是而非:“看吧。”
“後天晚上的時間騰出來,我來店裏接你。”
“我……”
“老大,快啊!”外面等着的人轉頭往裏喊道。
“就來。”他應了一聲。
她還沒來得及拒絕,他就已經跟着前面的人急步匆匆地離開了。
女掌柜站在原地,忍不住有些想笑,他以為他是誰,這樣就可以約她出去了?
“掌柜的,你笑啥?”小夥計路過,見着老闆娘嘴角一抹笑意,忍不住好奇的問,“剛剛千戶老爺給你說啥了?”
最後進來的那人小夥計也認識,馮千戶,是店裏的熟客了,基本上每天早上都會來光顧。
掌柜的立馬收斂了笑意,抿了抿唇,道:“今天沒什麼生意,關門吧。”
小夥計:“……”
——
吳芳菲後來回去一想,馮昀約的那天不正是上元節嗎?莫不是準備約她去看燈會?
兩天一晃就過去了,等待馮昀上門的時候,吳芳菲甚至沒想起來他們之間還有“約定。”
她見着他的時候有些發愣,雖然打定主意不去,但看他如時上門赴約依舊有些愧疚。
“我這裏還有客人,要不……”就算了吧。
“我等你。”他今日穿着常服,沒有挎刀,往店裏一角一坐,似乎整個麵館都逼仄了。
吳芳菲抿了抿唇,當著客人的面不好趕他,隨他去了。
上元節的生意很好,各項生意都好做,她這麵館也不例外。等到小面館裏徹底忙完了之後,外面的燈市都暗了下來,整條街的人都稀疏了。
她轉頭找人,見着他正幫忙在遞盤子,而且做了不止一時半刻了。
店裏的人漸漸散去,他也騰出空來找她了。
“實在對不住,失約了。”她上前道歉,十分愧疚。
“還不晚。”馮昀看了一眼天色,道,“外面還有燈亮着。”
這是還要去的意思?
“走得了嗎?”他問。
她站了站,然後解下腰間的圍裙放在一邊,仰頭看他:“那就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麵館,出來收盤子的小二摸不着頭腦,這個時候還去看燈,看月亮還差不多吧?
的確,今晚的月色極好,又亮又白,溫柔無限。
走了一段路,他掏錢給她買了一隻兔子燈,她婉拒:“小孩子才玩兒這個。”
“拿着。”他遞上前。
吳芳菲無奈收下,實在搞不懂他要做什麼。
越往前走,街面上的人越少。吳芳菲站在河岸的一邊,看着他買了兩盞許願燈過來,心底里有些發笑。高大的身材配上那小巧的許願燈,真是怎麼看怎麼彆扭啊。
這樣想着,他走到面前,遞出一盞燈:“你有什麼願望嗎?”
十六歲以前,她什麼都有,所以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能嫁給謝家的公子。十六歲以後,她一無所有,經歷了囚禁和逃命,除了活下去再無其他的奢求。
如今,她捧着一盞許願燈,唯一浮出腦海的竟然是那間她傾注了心血的小麵館。
既然他要玩兒,她就陪他好了,彎腰將燈放在河邊,讓它隨波逐流而去。
“我要許願了。”旁邊的男人說道。
吳芳菲側頭看他,等着他放燈。
“我的願望……希望此時在我身邊的人能成為我的妻子。”
吳芳菲轉頭看了看,一條長長的河岸,除了她竟然沒有其他的姑娘了。
“你說我?”她有些吃驚。
馮昀放開許願燈,起身看着她:“不然呢,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吳芳菲:“……”
“你未嫁我未娶,我應該還有這個機會吧?”他聲音低沉的問道,仔細聽來,似乎有一些緊張和顫抖。
她偏頭看才放下去的許願燈,自己的那盞似乎被河底的小漩渦困住了,一直在原地打轉,反而是他的那盞,一路航行,早已往下游飄去。
——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你莫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對不起,我喜歡的人不是你這樣。
……
腦海里浮現出了很多個答案,可一時之間她竟一個也說不出口。
“可以嗎?”他追問道。
她抬頭,眉毛一揚:“為什麼是我?”
他似乎被問住了,眉毛皺了起來,眼底也出現了濃墨色。
“……因為你很漂亮。”
沉默了許久,他不得已給出了這麼一個膚淺的答案。
吳芳菲笑了一聲,抱着肩膀看他,就像在看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可他說的,完全是真心話。第一次遇見她,他先是聽到了一個脆脆的聲音,在各種嘈雜的聲音中脫穎而出,一下子吸引他側目。接着,他見到了一個面容清秀的姑娘,挎着菜籃子,嘴角含笑,熟稔地在跟菜農講價,煙火氣十足。
那一刻他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若是日後家裏有這樣的女子在,那便再也不會冷清了吧。
吳芳菲覺得馮昀是一個連撒謊都不會的男人,別說撒謊,連討好人都欠奉。她此生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相貌,在見過阿媛那樣的絕色后,她自覺自身完全是一株野草,上不得檯面。再說,男人想娶回家的不都應該是阿媛那樣嗎?沒看見陸大人把她捧在了手心,呵護至今嗎?
“你很漂亮。”他又強調了一遍,此時他的喉結滾動,額頭有些冒汗。
吳芳菲:瞎了眼了……
街面上的燈一盞盞的熄滅,兩人站在河邊像兩座雕像一般,你不動我不動。
“你見過清陽公主嗎?”她不知怎麼的,突然這般問道。
馮昀點頭:“見過。”
吳芳菲有些意外,她挑起眉毛,語氣中帶着一股自己也不能察覺的酸味兒:“她漂亮嗎?”
“不知道。”馮昀搖頭。
“……”
“距離太遠了,沒看清。”
吳芳菲突然覺得有些想笑,她變換了一下站姿,依靠着河邊的一棵大樹,眼神頗為探究的看着他。
“你……別這樣看我。”
“為何?你都能肆無忌憚地看我,我為什麼不能?”
馮昀的臉突然就紅了起來,他看着吳芳菲的眼睛裏像是帶着一團火焰。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次來店裏都會偷看我。”吳芳菲嗤笑了一聲。
馮昀捏了捏拳頭,有些無所適從。
“你是官,我是民,我要是拒絕你不會明天就關門走人吧?”她挑眉看他。
“——不會。”
她有種錯覺,他這話似乎是從門牙縫中擠出來的。
“對了……”她還準備逗他兩句,突然,他一個箭步跨向前,將在壓在樹榦上。
大樹搖晃了兩下,抖落了一樹的雪花。
雪花鑽進了她的脖子裏,冷得她顫了一下。
“對不住了。”他壓低身子,湊上前去,一下子就吻住了她的唇。
吳芳菲算是白活了這二十二年,她居然不知道男人的唇居然有這麼軟!
月色里,雪樹下,兩道身影纏繞在了一起,漸漸合二為一。
“趙小三兒,你看那邊是不是有人?”巡街的人舉着燈籠想往河邊走來。
趙小三兒伸手拉了一把想往那邊走的人,懶懶的道:“不怕死的,你就去吧。”
一心只想做一個敬職敬業的士兵:“……”
燈籠的光漸漸遠去,吳芳菲大口喘氣,渾身都冒出了熱汗。
“明天我就上門提親。”她面前的男人說道。
吳芳菲撇過臉,現在要是拒絕,好像太輕浮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