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歸來
天下大亂,南北方戰火紛飛,魏家王朝被割裂成七國,魏帝名存實亡。
在這樣混亂的局勢中,阿媛一路南下,跋山涉水,因為沒有路引,一路上只有假扮成逃荒者湧入人群中躲避官兵的盤查。從春天走到了冬天,又從冬天回到了春天,途中吃了不少的苦受過不少的難,終於跨過了長江,正式進入江南的地界。
而這時,已經是貞順二年,距離她離開清水村整整兩年了。
“姐,你還記得你家人在哪兒嗎?”一個穿着灰色衣裳的半大小子問道。這小子叫虎子,是阿媛路上認識的夥伴,當時正值寒冬臘月,阿媛不慎患了風寒,是這小子把阿媛背到了醫館的門口,撒着潑讓大夫收下阿媛這個病人的。
此時兩人站在船頭,舉目眺望,不遠處的口岸便是揚州城了。
“只記得在南邊,具體什麼地方不記得了。”阿媛答道。
“那你就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找下去?這得什麼時候才能找着啊!”虎子大咧咧的說道。
這兩年,阿媛長高了不少,穿着一身短打站在船頭,竟然也有身姿修長的味道。她微微一笑,側頭看虎子:“餘生很長,有的是時間,慢慢找總能找着的。”
“難不成你後半輩子就只干這一件事?不行,這樣也太費事兒了,不如你去官府報個案啊!”虎子人小鬼大,主意也多,“誰家要是走丟了孩子一定會去官府備案的,你就順着這條線查下去,一定比你這大海撈針強!”
“可官府的人會信嗎?就算信了,他們會幫一個平頭百姓翻十二年前的卷宗嗎?”
虎子頓了一下,老成地點了點頭:“那倒是,現在局勢亂,大家都沒功夫查這些……”
“你呢,你家就在前面了,激動嗎?”阿媛笑着問道。
“還行吧……”虎子聳肩膀,臉上有些不自在,“就是不知道他們還認不認識我。”
虎子十歲的時候就跟着走鏢的隊伍跑了,這一走就是兩年才回來,也不知他父母有不有生他的氣,會不會原諒當初幼稚而蠻橫的他。
“回去好好道歉。”這是阿媛唯一能囑咐他的。
“嗯。”虎子低頭,難得沉默寡言了起來。
大船停靠在揚州碼頭,阿媛和虎子跟着其他人一起下了船。
“姐,你等等,我去跟鄭總鏢頭說一聲!”虎子把包袱遞給阿媛。
“記得謝謝他!”
“知道啦!”
鄭總鏢頭正在指揮手下的卸貨,冷不丁地肩膀被人拐了一下,他一轉頭對上了笑得一臉燦爛的虎子。
“老鄭,謝謝你啊!”虎子笑着說道。
鄭總鏢頭拍了拍他的腦袋:“沒大沒小。”
虎子哈哈大笑:“我姐讓我好好謝你呢,你高興吧?”
鄭總鏢頭的眼神兒朝岸上的人群中飄去,似乎是在找什麼人。
“別找了,我姐不會看上你的。”虎子不客氣的嘲笑他。
“怎麼說話的,皮癢了是吧!”鄭總鏢頭生得高大,膚色黝黑,因為經常走南闖北的緣故所以性情豪爽,跟三教九流的人都處得好關係,在這一片兒都吃得開。虎子當初就是跟他跑了,時隔兩年,受戰亂影響,這還是第一次回家。
虎子叉腰,笑道:“你心裏沒鬼的話還怕我說么?”
“滾犢子!”
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忙着吧,我得看着我姐去,她人生地不熟別被人拐了。”
“那你還跟我在這兒磨嘰什麼,趕緊去啊!”
“哎喲呵,老鄭你藏的什麼心思呢!”虎子年紀雖小,但因為跟這些人混了不短的時間,所以嘴皮子也挺油的。
阿媛站在岸邊,就見遠處的兩人勾肩搭背的聊得歡快,時不時的還朝她這個方向看來,雖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但阿媛還是微笑着看向對面。
“姐!”虎子跑了回來,接過阿媛手裏的包袱,“在船上沒吃好吧,走,帶你搓一頓去!”
“你不急着回家么?”阿媛問道。
“不急。”說完,他將包袱往肩上一甩,率先擠過人群朝外圍走去。
阿媛微微嘆氣,也有這小子害怕的事情啊。
的確,近鄉情怯。對於虎子來說,雖然在外面的時候無數次想要踏進家門口,跪在父母的面前懺悔一通,但臨到門前,他還是退縮了。
“飯也吃了,怎麼,還沒有底氣?”阿媛站在他旁邊問道。
虎子咽了咽唾沫:“老趙,我喊你一聲姐,你得罩我吧。”
阿媛:“……”
“你罩我吧?”虎子轉頭,目光懇求地看向她。
阿媛笑道:“你小子,挺能屈能伸的啊。”
虎子拽緊阿媛的衣袖,手指發抖:“你先去探探風,我再轉兩圈。”
“這就是你道上一條龍的風采?”阿媛瞥他。
相識之初,虎子總是以道上一條龍自稱,極近所能誇大自己的能力,惹得阿媛崇拜不已。但時間久了,狼皮掛不住了,尤其是經過戰區的那段日子,他幾乎每晚都被驚醒,不敢一個人入睡。故而,阿媛現在說起這個稱號,明顯是揶揄他。
“我熊,我是道上一頭熊總行了吧!”虎子伸手推她,“你就去打前鋒,如果沒有問題就給我個暗號,我立馬出來。”
“別推我啊……”
“你趕緊去……”
“那你藏好啊。”
“妥!”
走到虎子家門口,阿媛整了整衣裳,見自己穿得還算乾淨后,這才抬手敲門。
“誰啊!”裏面傳來了一道蒼老的聲音。
“大娘,借口水喝成嗎?”
門內似乎有腳步聲在靠近,過了一會兒,門閂被抽掉,一位老太太端着一碗水站在了門口。
“大娘,我可以進去歇歇腳嗎?”阿媛微微一笑,盡量釋放善意。
老太太端着碗遞過來:“水,喝吧。”
被拒絕了。
“大娘,我向你打聽一個人成嗎?
“你這歲數,得叫我奶奶了吧。”老太太也是個人精,顧左右而言他。
迂迴不行,便只有單刀直入了。
“奶奶,你們家是不是有個叫虎子的男孩兒啊?”
老太太臉色一變:“你認識虎子?”
還未等阿媛開口,老太太便轉頭朝裏面喊道:“七杏,你弟弟託人捎信回來了,你快來啊!”
咣——
似乎是廚房裏的鍋蓋被打翻了,一個梳着少女髮髻的姑娘從裏面走了出來,邊走便喊:“是虎子回來了嗎?在哪兒呢?”
阿媛看着她走近,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的感覺。
“是啊是啊,這位姑娘認識虎子,定是虎子託人來信了!”老太太激動地說道。
七杏走上前,是一個容貌清秀的姑娘,她面色有些激動,抓着老太太的手:“奶奶,信在哪兒呢?”
阿媛這才看清楚,這姑娘原來是個瞎子。
“姐!”一道叫聲從旁邊炸開,阿媛以為是在喊自己,轉頭一看,卻見虎子像是一隻飛蛾一樣,撲進了七杏的懷裏。
“姐,你眼睛咋回事啊!姐,你看不到我嗎?”原來是躲在一旁的虎子看到了少女奇怪的模樣,立刻沒忍住撲了出來。
“是虎子嗎?是我弟弟嗎?”七杏激動地伸手,一把抓住了虎子的耳朵。
“是我,我是七虎啊!”虎子握着七杏的手往自己臉上放,同時,他的眼睛一刻也不錯開地盯着七杏,“姐,你眼睛咋了?咋回事啊?”
“老天有眼啊!”老太太忽然大喊一聲,而後脖子一梗,突然往後倒去。
“老人家!”阿媛離她最近,當即沖了上去。
原來,當初七虎之所以離家出走便是被家裏人冤枉他偷拿了她姐的嫁妝錢,他性子又急又躁,平時又愛耍點兒小聰明捉弄別人,所以大家都相信是他乾的。他愛說謊說慣了,家裏人都不相信他解釋,他父親甚至還把他捆在凳子上抽了一頓,好讓他長長記性。結果沒成想這小子居然半夜爬起來跑了,開始以為他是賭氣,過一陣子就會回來,沒想到這一走便是兩年,音訊全無。
七杏覺得是自己的原因才惹得弟弟離家出走,日哭夜哭,把眼睛都哭瞎了。又因為眼睛不好了,所以說好的親事也黃了,家裏更是一片愁雲慘淡。七虎當初離家出走的目的達到了,大家都後悔不迭,尤其是他父親,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要上一趟衙門,有好幾次都是被捕快打出來的。
“姐,那咱爹娘呢?”虎子坐在他奶奶的床頭問道。
“劉宋王一起義,爹就被征丁征去了。娘為了貼補家用,在城西大營里給士兵洗衣做飯,十日能回來一日。”七杏說道。
“爹參軍去了?”虎子有些發愣。
“咱們家拿不出銀子,只有出人。”七杏伸手抹淚,“加上我這個累贅,拖累娘這把年紀還要出去做活。”
“姐,別哭了,你看你眼睛……”虎子準備凶她,一觸及到七杏空洞的眼神,立馬就咽下了不好聽的話。
“所幸老天有眼,你回來了。”七杏用衣袖擦了擦淚,破涕為笑,“咱們日子再苦也有盼頭了,爹要是知道也會高興的。”
虎子內疚地低頭:“是我不好,不該一時頭腦發熱……”
“不,是姐姐不好,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了你。”七杏的聲音裏帶着哭腔。在過去的兩年裏她無時無刻不在懊悔,她恨自己為何當初沒有站出來維護弟弟呢?虎子才十歲,他離家的時候該是何等的憤恨不平啊!
虎子從床邊起身,走過去一把抱住了七杏:“姐……”
姐弟兩相擁而泣,站在一旁的阿媛觸景生情,低頭悄悄拭淚。
在外漂泊兩年的虎子已經回家了,而離家十二年的她,何時又能和親人重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