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你的錯

從我們家出去的小貓，貓品都是很好的。她們聰明，聽話，善解人意，從不淘氣，不挑食。貓也是要教育的，母貓教會小貓一些基本的生存本領，我們則教會他們必須遵守的一些規章制度，比如說不準上床、不準上沙發、不準隨地大小便等等。事實上貓是很好教育的，比如說貓上沙發。貓也知道沙發是很舒服的，但是貓上沙發的危害性很大。貓有一個特性，他們舒舒服服地一覺睡來，頭件事是磨爪子，這動作就像是人伸懶腰一樣順溜。好好的皮沙發只幾回就被他們鋒利的爪子抓得密密麻麻的滿是針眼般的小洞洞，再下去，就會被撕成一條條的了。因此，在貓頭一回上沙發時，就必須揪着他的脖子教育他：不可以上沙發，明白嗎？這樣教育幾回，貓就不會再上沙發。再比如說大小便，這方面的教育是我們和母貓雙管齊下、以母貓為主。母貓會教育她的小貓把大小便拉到該拉的地方，如果小貓把大便拉在了不該拉的地方，我們就必須用紙把小貓拉的大便抓起，放到衛生間，然後揪着小貓脖子，讓他去聞自己的大便，教育他：記住，以後在這裏大便。這時，小貓會很認真地嗅嗅。如此一二回，就教育過來了。我們家教育出來的貓，基本上都能遵守我們給他們定的規章制度，偶爾違犯，我們只消說一句：不可以，他們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會立即改正。我們非常關心我們送出去的每一隻小貓，就像關心我們出嫁的女兒。在我們聽到的所有反聵中，最為不幸的是林林的消息。林林是莉莉的女兒，也許是隔代遺傳，林林長得和她的外公一模一樣，渾身雪白的皮毛，沒一根雜毛，特別是那一雙深藍的眼睛，像藍寶石一樣，看見的人沒一個不喜歡。在她溫柔的叫聲中，帶有一種脆脆的、鈴鐺一樣的聲音，我們就叫她玲玲，叫她林林是後來的事。有許多人向我們要玲玲，我們像挑親家一樣為林林挑她的新家。我們最終為林林挑的一家是劉勝利的大學同學，一位大學新聞系教授。教授正好是姓林，真是歪打正着，林林名副其實地成為林教授家的一員。教授有一個寶貝女兒，這個寶貝女兒學名叫林旭，小名就叫太陽。可以想像這顆小太陽是如何隨心所欲地調控着林家每一張臉的陰晴晦明。那一陣子太陽對家裏的一切玩具都失去了興趣，而林教授恰好又來我家做客，當林教授一眼看見林林的時候，我看見她雙眼一亮。林教授是吃新聞飯的，各類嗅覺自是十分的敏感，我想她馬上就意識到她的女兒需要什麼了。因為她喜形於色，緊緊抓住“題材”不放了。她先是拋磚引玉，話題老是圍着林林不放，問有關林林的各種事情。我們自然也明白她的用意。想想她家的條件也不錯，特別優於別人的是她家住在一家部隊療養院，那療養院在西湖邊，院裏花紅柳綠草木葳蕤，那真是天堂之天堂，仙境之仙境啊！林林能在那種環境中生活，也不枉她來一趟貓世。再加上又是老同學，哪有不答應的。因此，在繞了一圈之後，在林教授終於言歸正傳時，我們便欣然應允。這正是我們後來特別後悔的地方。先是礙於老同學情面，繼而是人性中的那種貪戀優越生活的本性使我們在不經意間鑄成大錯。林林到了林家，立刻成了林家的太陽，因為林林首先成了太陽的太陽。太陽從小到大的各種各樣的玩具，如果不分送出去，全部堆積起來——誇張一點說，大概都有一屋子了，但是她所有的玩具都是從百貨商店買的，不是布的就是電動的。如今她開始長大了，記得那年她是十二歲，她不再需要這些玩具，換句話說，她對這些玩具早就膩味了。就在這時，她的母親給她帶來了林林，這使得太陽欣喜若狂，這是她第一次得到一個活的玩具，一個無比美妙的玩具。你瞧啊，林林的那雙眼睛，讓她想到湖泊想到藍天，想到世間一切最為美好最為純潔的東西。林林的到來，使得林家一天到晚充滿了歡聲笑語，太陽抱着林林宣佈：林林才是我們家的太陽。太陽的宣告，從此扭轉林家的生活中心，林家的中心從這一天開始再不是太陽，而是林林。林林像人所具有的弱點一樣，在林家眾星捧月之下，她開始把持不住自己了，在很短的時間裏，她扔掉了在我們家時所具有的一切美德。她開始挑食，沒有魚不吃飯，林家必須每天為她去買魚。她忘乎所以地在每張床上遊戲，而林家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出來阻止她，如果林教授對林林稍有微辭，太陽就會不滿地大喊大叫。林林第一次睡到林教授的床上時，林教授把林林趕了下來。這時候，太陽不幹了，她跺着腳：“你為什麼要趕她下來，她在床上玩得好好的。”太陽氣得連晚飯都沒有吃，她認為林林有權利睡在床上，她認為林林要怎麼樣林教授就應該讓她怎麼樣。林林有太陽做靠山，有恃無恐，更加忘乎所以。她知道在這個家裏，沒有她不能做的事情，沒有她不可以去的地方。林教授的大床她照爬不誤，她把床罩的絲一根根地勾出來。林教授的手剛一揚起，太陽便大聲尖叫“媽——”林教授的手就僵在半空中，或者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拍灰似地在林林身上拍幾下。至於她偷吃什麼的，簡直是小意思了，林林偷吃魚，太陽就責問：“媽！你為什麼不給林林吃魚？”倒好像是偷嘴的林林給這個家立下了什麼赫赫戰功，而林教授則犯下什麼天條似的。糟糕的是林教授立馬聞“過”則改，立即把整條的河鯽魚放進林林的盤裏，一邊倒一邊還象哄小孩似地哄“林林要吃魚，林林要吃魚。”林林被徹底寵壞了，她在林教授家無法無天，真可謂是壞事干絕，直到後來闖下大禍。林林第一次闖禍是把林教授收集多年的一大堆資料撕碎。林教授是搞新聞理論研究的，她的一本本專著都得仰仗這些資料，這是她多年積累的心血啊。林教授回家看見，失聲大叫：“啊呀呀，這可怎麼辦呀。”林教授的女兒太陽一頭沖了出來，叫得比她母親還要響：“媽媽！你大驚小怪的幹嘛呀？你嚇着林林了，不就是一堆破紙嗎？”林教授說：“你知道這些東西對我有多麼重要嗎？不行，我得教育她。”可是不等林教授教育，太陽早抱了林林回她自己的房間去，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但是過了一會兒，太陽的房間傳來“媽——”一聲尖叫，隨即大哭着沖了出來。“媽媽媽媽，不好了，林林把我的作業本子撕了”。太陽是個寵壞了的孩子，在她的身上有着許多缺點，但同時也有一個令她父母引以為豪的優點，那就是她的學習成績相當優秀，每一次考試在她的班裏都是第一名，如果有哪一次她得了第二名，她回到家來會關上門嚎啕大哭，不肯吃飯不肯見人。她的每一次的家庭作業都做得清清楚楚。也正是因為這些，林教授才特別珍愛她的女兒。這下好了，林林的禍闖大了。“這隻貓不教育不行了。”林教授憤憤地說。這一次，太陽不再阻攔了。林教授拎起林林，沒頭沒腦地痛打了一頓。一頓惡打以後，林林收斂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樣張狂了。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像人一樣，人變壞很容易，要學好就難了。林林被林家寵壞了，她那為所欲為的壞毛病是再也改不了了。只過了幾天，她又闖禍了。那天林教授回家，正準備淘米做飯，只聞得一股刺鼻的惡臭從廚房鑽出來。她東找西找，最後發現那股令人噁心的味道是從米袋裏鑽出來的。她朝米袋一看，老天爺！這該死的貓，她居然跑到米裏面大便去了！這或許是對林教授那一頓惡打的報復。她以前從來也沒有大小便到處亂拉的壞習慣，她到林家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到衛生間去大小便，當時林教授興奮得連夜打電話來告訴我們，並把這當作頭條新聞在她的辦公室廣為傳播。可現在，林林居然把大便拉到米袋裏。林教授憤怒之極，四處找貓，要狠狠教訓她一頓。林林早不知鑽到哪個角落裏去了。也許林林在干這件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後果，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林教授找了半天沒找到，更是氣得火上澆油。“這隻貓不能再留她了，這隻貓不能再留她了”林教授反反覆復地說。林林一連兩天沒敢回家，林教授也沒有去找她。而此時最要命的是林林的靠山倒了。那個林家的太陽此時有了比林林更有意思也更時髦的玩具，那就是電腦。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電腦上，再也不去理會林林了。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林林回家了，她走到她的食盆前，食盆里是她走之前留下的剩飯。雖然沒有人再和她算老賬，但是也沒有人睬她，好像她不存在似的。林林從此被打入冷宮，不管白天還是晚上，林林都被關在陽台上。夏天，她被太陽曬得沒處躲藏，冬天的夜晚，她在陽台上凍得縮成一團。有人想到了，喂她一口，想不到了，只有餓肚子。林家有沒有她已經是無所謂了。林林自己肯定也意識到了這點，她知道主人不要她了。養過貓並對貓有過仔細觀察的人都知道，貓也有自尊，也有生命的尊嚴，與其忍辱偷生，不如遠走他鄉。他鄉有什麼？有風雨、有飢餓、有嚴寒、有兇險，但是這些對林林來說，都顧不上了，她義無返顧地選擇了出走。有一天，在主人想到她的時候，發現她已經不知去向。林教授象徵性地尋找過幾次，但得到的答覆是：我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一隻貓。從此，林林就像從空氣中蒸發了一樣，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林家打電話來時，我們聽了大為震驚，隨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林家在告知這個壞消息的同時，曆數了林林的種種惡習，這更是令我們驚訝：林林在我們家是只非常出色的貓，怎麼一到林家，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林林在落得這樣一個悲慘下場的同時，還要承擔這樣一個惡名。可是我不相信。我很想對林林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唯一的過錯是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太陽，你只是太陽的玩物。現在，當我寫到林林的時候，我依然十分懷念她，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是死是活？或許是流落街頭，與許多流浪的野貓為伍，風餐露宿，飢一頓飽一頓，那衣食無虞的溫馨已成了她記憶中遙遠的過去。在她餓的肌腸轆轆時，會有好心人賞她一口飯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