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走水路總比走陸路輕鬆一些,陳景書到了暘興便租了個乾淨整潔的民居住着,院子裏雖沒有磚石鋪地,但院中一株老槐樹倒是十分高大,勉強算個景緻。
因沒帶粗使的下人來,就在左右附近雇了兩個婦人,只做洗衣做飯,洒水打掃的事情,至於說陳景書屋裏的事情還如在家時一般,只歸菖蒲管。
能參加童生試的都可稱作童生,甭管是陳景書這樣不過十一歲的小童,還是那白髮蒼蒼的老頭,只要沒考上生員的,都以童生稱之。
中了生員之後,生員也根據成績成績分作廩生,增生,附生三等,廩生最優,除了身份地位不同之外,還有朝廷供給的錢糧等物,另外每到童試之年,因參加童試者需要有本縣廩生作保才可參加考試,因此童生們少不得要請本縣的廩生幫忙,只是這一縣的廩生數量有限,每個人每次都要為一大群童生作保,童生們難免要送點禮物銀錢才好求上門去,這對廩生們來說又是一項收入,雖三年才有一次,但若有那心黑的,一次也能賺足三年了。
陳景書在揚州居住多年,哪裏認得什麼暘興縣的廩生,何況想要參加科舉,除了要有廩生作保,還有同縣的童生們五人一組結保,若有一人犯錯,其他幾人一同連坐,因此童生們選擇結保的同伴時都小心翼翼,陳景書這外來戶根本不在大家的考慮範圍之類。
這結保的事情反倒是比廩生更難呢。
好在來之前陳孝宗就已經提醒了這一點,這會兒陳景書便備上些筆墨紙硯,並叫松煙去街上買的各色糕點,又叫菖蒲拿了隨身帶來的兩幅字畫,一起去拜訪本地縣令了。
暘興的縣令姓劉,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略有些發福,不過看着倒是一副慈善可親的樣子。
原本劉縣令是沒空見陳景書的,這會兒正是縣試,作為本地主考官多得是人想要和他拉關係,劉縣令可不能誰都見,何況外頭來報說陳景書只帶着一個小廝前來,小小年紀身邊也沒有大人,劉縣令就更不願意陪着一個小孩子磨嘰了。
好在他拒絕之前看了眼陳景書送上的書信,一看之下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快請!快請!”
只見那書信上明明白白的寫着林如海的大名,再往後看,哎喲可了不得,那外頭的小子居然是揚州陳家的大公子,更是左都御史陳孝祖的親侄子。
得,要是把這位攆出去,他這縣令也是當到盡頭了。
揚州府和通州府相距不遠,劉縣令哪有不知道林如海林大人的,何況甭管揚州府還是通州府,走的都是同一條水道,大家少不得要常打交道,劉縣令不過七品,林如海卻是四品,這品級就差多了去了,何況後頭還提到了個從一品的左都御史。
劉縣令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心裏不由嘀咕,這陳大公子可真是好命啊,雖然無半點功名在身,自己這縣令都得小心伺候着,他當年怎麼就沒個做左都御史的伯父呢?
要是有,至於現在四十多歲了卻只做個小小縣令么。
唉,有權有勢人家的小孩子,比他們這正經的官都大呢。
這麼想着,就見下人已經引了陳景書進來,立馬帶上笑臉道:“是揚州的陳大爺?”
陳景書對劉縣令一拜道:“學生拜見老師。”
科舉考中的考生會稱呼自己的主考官為老師,按理說陳景書如今一個童生,哪裏有資格管劉縣令做老師,可這會兒陳景書就是這麼叫了,陳景書自己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反倒是劉縣令有點坐立不安,也不要陳景書把禮做全,立馬伸手把他扶起道:“陳公子坐下說話吧。”
陳景書順從的坐下:“學生名叫陳景書,老師只管叫我的名字就是了。”
劉縣令道:“那我就叫你一聲景書了,卻不知景書你來是有什麼事情?”
陳景書笑道:“正是有一件事情要請您幫忙呢。”
來了!
劉縣令心道,早就把你們這些公子哥兒的脾氣摸清楚了,無事不登門啊,這既然來了,哪有不要自己辦事的。
口中卻道:“有什麼事情景書儘管說來,能幫的我一定幫。”
只盼望不是什麼徇私舞弊的事兒吧。
劉縣令在這暘興縣熬了好幾年,如今好不容易有消息說他要是做得好,說不定明年就能陞官,因此這次縣試劉縣令是下定了決心不能出半點岔子的
可、可陳景書要是真的敢開口,就憑人家之前送來的信上那幾個名字,他敢拒絕人家么?
陳景書倒是不知道那麼一小會兒的功夫劉縣令腦子裏已經腦補了無數個徇私舞弊被發現,不僅陞官無望還被革職查辦的劇情了,這時候只是說道:“老師也知道學生雖祖籍暘興,但自高祖父一代就已經遷至揚州,到祖父時,我家在暘興已經無半點子家業了,只是本朝規矩,科舉方得回祖籍本縣參加,我如今來了,這裏雖說是老家,卻並無舊相識,如今縣試既要童生聯保,又要廩生作保,學生舉目無親,正在犯愁呢,只好來請老師幫忙了,老師既是父母官又是主考官,對讀書人向來最是照顧,我也只好厚臉求老師了。”
聽到這話,劉縣令大大的鬆了口氣,本着小心點的心態還是道:“這倒是容易,本縣向來出靈秀人才,參加縣試的童生數目不少,我等會兒叫人尋幾個清白老實的與你一起結保就是,廩生倒也簡單,我等會兒就打發人去把這兩件事情一併給你辦了,除此之外,你可還有什麼事情?”
陳景書道:“就只有這些再沒旁的了,多謝老師。”
見陳景書真的沒有其他打算,劉縣令總算安心。
又想,也是了,如果只是圖功名,陳家花錢也能弄來一個生員,那還正當呢,哪裏需要叫我給他作弊,這陳景書大家公子,想來也不重那一個生員的名頭,不過考來好玩罷了,我聽說他大伯陳孝祖當年便是十一歲中了案首,小孩子聽了長輩的故事要來試試自己身手也是有的。
心情輕鬆劉縣令也健談起來,陳景書便也說些讀書學問的事兒請教,劉縣令見都是些單純的經義問題,便也都耐心回答了,不久陳景書告辭,劉縣令又是挽留,陳景書卻道縣試在即,需得避嫌,劉縣令這才放他走了。
陳景書前腳剛走,後腳劉縣令就打發人去給陳景書解決問題了,於是就在當天晚上,陳景書結保的問題就解決了,保書等物都是衙役親自送上門來的。
陳景書打聽了幾句與他聯保的童生們的為人品性。
衙役拍着胸脯道:“大爺放心,都是家身清白沒犯過事兒的,縣令大人特意囑咐過。”
陳景書笑道:“既是劉大人說的,那必定是好的了,只是我這裏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你。”
衙役道:“大爺有什麼話儘管吩咐。”
陳景書道:“我雖與他們聯保,但我畢竟遠來,他們也不認得我,心裏恐怕也不放心,因此想請你跑個腿,就說我明日中午在盛德樓請他們喝酒,也是交個朋友的意思,只是我並不熟悉這幾家在哪裏,這才要請你為我通知。”
那衙役笑道:“這點小事哪裏當得大爺說個請字了?只管吩咐就是,這幾家我都熟,這就去了。”
陳景書忙給松煙一個眼色,松煙笑着上前給衙役塞了個小荷包,約莫三四百錢,笑道:“我家大爺請你喝茶的。”
除此之外又包了一盒點心給那衙役。
第二日陳景書叫菖蒲又包了一兩銀子,並一些時下新鮮的瓜果點心一類叫人給作保的廩生送去。
這裏頭雖有劉縣令在,但陳景書該給的人情並不會少了,左右一兩銀子的花用也不算大。
畢竟暘興縣不是什麼繁華大地方,更不是京城,一兩銀子夠擺一桌豐盛的酒席了,尋常童生請廩生作保不過送些瓜果點心,給錢也不過是三錢五錢的銀子,陳景書給一兩既顯了鄭重又不太過張揚。
見時候差不多了就帶上松煙往盛德樓去。
盛德樓算是暘興縣城裏比較好的酒樓之一了,他們不過五個人,一桌席面就要一兩銀子。
陳景書心裏不由哀嘆,果然出門在外就是花錢如流水啊,他盡量節省着花都是今日一兩明日二兩的,若有那花錢大手大腳的,還不知怎樣呢。
盛德樓有兩層,樓上是幾個雅間,陳景書便在雅間裏訂了一桌,他到的早,稍等了一會兒才見幾個書生打扮的人走了進來,卻只有三個。
三人張望一番,又對小二問了幾句,便直接往陳景書這裏來了。
陳景書連忙迎上去。
打頭的瘦高個青年道:“是我們來遲了。”
陳景書道:“哪裏,是我到的早了,幾位請坐。”
三人分別落座之後又互相交換了姓名,瘦高個叫趙書新,二十四五的年紀,旁邊一個二十齣頭的叫孫海樓,最後一個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名叫李岩。
陳景書道:“不是說四個人,怎麼只三個來了?”
趙書新性格外向一些,當即道:“唉,還有一個有名的‘老人家’叫錢裕,都考了四回了,如今年紀一把,才不屑跟我們這些小孩子玩呢。”
陳景書聽他說的諷刺,不由細問:“這又是什麼事兒?”
孫海樓笑道:“景哥兒外地來的不知道,這錢裕年紀比我們都大了十幾歲呢,比你大的更多,他平日裏又自認是最刻苦的,從不與我們‘鬼混’,這會兒當然也不會來。”
陳景書道:“既然他要讀書,那我們也不該打擾了。”
孫海樓大笑。
趙書新也道:“這會兒提那個敗興的做什麼,對了,景哥兒既是揚州人,怎麼到暘興來考試了?”
陳景書便把籍貫的事情說了。
趙書新點點頭:“難怪呢。”
陳景書道:“我初來暘興,這回請大家聚一聚,既是見個面,免得互相聯保的考生卻見面不識豈不成個笑話了,二來也是我在暘興沒什麼朋友,想與諸位結交一番呢,只恐諸位嫌我年紀小不懂事。”
趙書新道:“哪有這事,景哥兒相貌人品哪樣差了,我們不與你結交,難道要去結交什麼‘老人家’不成。”
他這話說的孫海樓又是一陣大笑。
不過他們心裏也清楚,他們今日來赴宴,除了是想要見一見陳景書,弄清楚與自己聯保的到底是個什麼人之外,也是看了劉縣令的面子,能讓劉縣令親自派人為他操持這事,陳景書年紀雖小,但恐怕家世不凡。
只是今日雖見陳景書俊秀清雅,當真一副好相貌,舉止也不像是俗人家,可陳景書也無太張揚的地方,這倒是叫他們摸不着底了。
趙書新和孫海樓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打算。
雖不至於要討好,卻也不必結仇,只管交個朋友就是了。
陳景書年紀還小並不喝酒,其他幾人卻是端了好酒上來的,幾杯酒下肚氣氛就熱烈多了,就連一直不說話的李岩都說了幾句。
李岩年紀不大,樣貌清秀,話更不多,但時常能一語中的,噎的趙書新孫海樓說不出話來,只好自己罰酒。
臨別時趙書新道:“景哥兒既然沒什麼朋友,有件事情恐怕不知道,本縣的童生們前些日子相約舉辦文會呢,就在臨江樓,明日我們幾個都要去,景哥兒也一處吧。”
陳景書自然答應。
本朝讀書人是很喜歡各種集會的,今日詩會明日文會,一會兒賞花一會兒遊船,只是陳景書年紀小,之前都緊着時間讀書了,在揚州時也很少參與這些,但既然到了暘興,又有趙書新開口邀請,陳景書自然是要去的。
嗯,也去看看暘興的讀書人是什麼樣的水平,反正這會兒就算再怎麼抱着書讀,幾天的時間也難有大成效了,出去玩玩,放鬆放鬆心情倒是個好法子。
臨江樓之所以叫臨江樓是因為它就在江邊上,一共三層的建築,在三樓可以將大江景色一覽無餘,使人心胸開闊,頓生豪氣,不僅是暘興一景,在整個通州府都是有名的。
陳景書一到就遇上了趙書新幾人,趙書新笑着上來拉住他,一個一個給他介紹朋友。
陳景書注意到趙書新雖給他介紹,但一樓二樓的,他說的很少,只管帶着他往樓上去,等到了三樓才是一群人圍上來,互相介紹說話,想起下面兩層的童生們衣着總有些寒酸的,到了三樓卻是個個光鮮,心中頓時也有了計較,知道這是趙書新一片好意,他也不推辭害羞,大大方方的與諸人見禮。
陳景書不過十一歲,哪怕趙書新的朋友們也多數年紀不大,但陳景書仍舊是他們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倒也嘴甜,見了誰都叫某某兄,一派尊敬謙遜的樣子,讓諸人好感頓生。
說了會兒閑話,很快大家各自攜好友落座,這時有人道:“今日既然有幸能包下臨江樓,一覽盛景,若不作些什麼只在這裏喝酒吃肉就太俗了。”
旁邊一個童生笑道:“今日既是文會,往常規矩,文章自然是要寫的,後頭還有比試製藝破題的,到那會兒,你想喝酒吃肉還不得空呢。”
眾人大笑。
先頭開口的童生倒也不在意,只是說道:“寫文章比破題,這都玩了多少回了,我看沒意思,為了今春縣試,平日裏文章還沒寫夠啊,那麼想寫,過幾天正日子有你寫的,今日既有美景又有美酒,咱們既是為了鬆快鬆快,我看不比那些,比作詩如何?”
他這話說的有理,何況作詩確實既雅緻又好玩……反正比寫制藝好玩多了,因此在場的童生們一致認同。
那提議的童生自然得意。
他身邊人道:“既要作詩,總得有個題目才行,卻不知我們今日以何為題?”
正在得意的童生這會兒伸手往窗外一指:“現成的好題目在眼前,還犯什麼愁呢!”
窗外江面開闊,行船往來,好不繁忙。
陳景書原聽說要寫詩就暗道不好。
要比制藝吧,他是很有信心的,自家大伯和林如海都誇好,嚴格要求的王撰也誇好,陳景書又對比每年的制藝文集,覺得自己的水平確實相當不錯,因此絲毫不懼。
可這作詩嘛……
倒是這會兒聽說以江為題,陳景書那懸着的心總算微微放下。
黛玉似早就料到一般,以大江為題的詩給他寫了三首,再加上之前陳景書寫了,黛玉幫忙改過的兩首,陳景書肚子裏有五首詩可以用,頓時很有底氣。
取了紙筆之後,陳景書略加思索,便在幾首詩里選了最應景的一篇寫上。
後頭自然有人將詩文重新抄錄,之後各童生互相傳看,有覺得好的,就用自己身邊的硃筆在旁邊畫個圈,最後統計紅圈最多的人自然就奪魁了。
一時樓內吟誦之聲不絕,有遇到好句子的,更是爭相傳頌,自然,也有有人懷着小心機給自己的詩文畫圈,但到底不是一人說了算,好的就是好的,不好就是不好,等詩文傳過幾遍,就有識字的小廝去後頭統計。
這會兒他們這裏卻來了一班戲子。
臨江樓設有一個小戲台,後頭計數要要些時間,大家總不能幹等着,既然是來玩,那就乾脆點一齣戲唱上。
作為內里一個現代人的靈魂,陳景書對戲曲是真的欣賞不來的,多數時候聽了就犯困,這會兒也不管旁人品評這個小生身段好,那個花旦眼神勾人之類,只管自己吃着東西。
一齣戲唱完,後頭詩文統計的結果也出來了,陳景書很意外的自己居然得了第二名。
哇,黛玉厲害了!
她今年不過九歲,寫的詩在這麼一大群成年人當中居然力壓眾人,哪怕陳景書既沒有刻意給自己畫圈,也沒有招呼朋友給自己多添幾個,卻還是得了第二的名次,且只比第一名少了幾票而已。
陳景書看了看第一的詩文,倒也明白是何緣故了。
黛玉靈秀通透,寫詩自然也是如此,但如今童生們都想着過幾日的縣試呢,自然是那豪情澎湃,表達志向,關聯着功名的詩更討大家的喜歡了。
這是環境使然,倒不算黛玉輸了。
陳景書再看下頭的名字,得了第一名的人竟是少年李岩,連忙上前恭喜。
李岩雖不多話,平時看着有些陰鬱,但這會兒有這樣榮耀的事情,他臉上自然也露出幾分笑容來。
趙書新幾人倒是上來一陣恭喜陳景書,連道陳景書小小年紀竟寫的如此好詩,陳景書自然也要謙虛一番。
詩文一畢,眾人便開始行酒令,因陳景書不喝酒,就顯得不合群,現代十一歲的孩子不喝酒怎麼說都有理,但這會兒十一歲算半個大人了,宴席上喝酒是常有的,陳景書堅持不喝,未免有些掃興,剛才還被一群人誇獎的他頓時遭了嫌棄。
最後孫海樓壞笑着道:“不如就罰他給諸位斟酒,等會兒酒令完畢還要再作詩一首!”
陳景書知他是為自己解圍,也不介意,反倒捏着嗓子,微微一福身子道:“奴婢伺候各位公子喝酒。”
說罷拿着酒壺,扭着腰肢就往孫海樓那裏去:“奴婢伺候孫大爺~”
“噗!”
眾人噴酒的噴酒,大笑的大笑,孫海樓更是指着陳景書笑的直不起腰來:“景哥兒啊景哥兒,你原還是個促狹鬼!”
不過這麼一鬧倒是沒人介意陳景書不喝酒的事情了。
如此一眾人鬧到天色微暗這才算了,孫海樓和趙書新兩人早喝大了,全靠家裏小廝抬回去,李岩也是面色泛紅,眼神已經開始迷離,唯有陳景書清清爽爽,出了臨江樓,外頭的江風一吹更覺精神。
陳景書見他一人,不由道:“你家裏還沒人來接?”
李岩搖頭。
陳景書道:“你雖不像趙兄,孫兄喝的那樣多,但一人回去總是不妥當,不如在這裏略坐一會兒,等家裏人來了再走。”
李岩依舊搖頭。
陳景書道:“怎麼你比我大幾歲,反而更不聽人勸?”
說著拉李岩尋了處地方坐下:“就在這兒等着,剛好也散散酒氣。”
李岩酒量一般,這會兒已經有些迷糊,陳景書拉着他,他根本掙扎不過,只得坐下。
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沒人來接的。”
“嗯?”
陳景書一時沒聽清,不由抬頭看他:“你方才說什麼?”
李岩道:“我家裏沒人來接我,我要是醉死掉到江里去,他們恐怕還要拍手稱快呢。”
陳景書一時無言。
他不好問什麼,這必定是李岩自己的家事,何況看李岩平日裏沉默寡言的樣子,也是不願意跟人提起這些的,方才不過酒後失言罷了,陳景書自然不去追問。
只道:“既如此,你還認得家在哪裏?我叫松煙送你回去。”
李岩卻拉着他道:“景哥兒,你人好,好心……好心待我,我剛才還嫉妒你,明明我才是第一,怎麼趙書新那群人就只圍着你誇呢?你又不喝酒,又不合群,他們還是喜歡你,我……我喝了那麼多……”
陳景書嘆了口氣,叫道:“松煙,過來,搭把手!”
松煙幫着把李岩架起來,陳景書道:“你送他回去,他大概也喝醉了,路上需小心些。”
松煙答應一聲就要走。
陳景書卻又攔住:“等等。”
松煙問道:“大爺還有什麼吩咐?”
陳景書道:“路上除了問路你不許引他說話,他要是自己說了什麼,你也只當沒聽見,知道了嗎?”
松煙點頭:“大爺還不放心我,我嘴巴最嚴實,大爺既要我聽不見,我就當自己是啞巴,是聾子。”
陳景書點點頭,這才道:“你送他回去吧。”
等松煙走了,陳景書見天色只是微暗,便打算自己慢慢往回散步,卻才剛走了幾步,就聽到一陣爭吵扭打的聲音,不由探頭看過去,卻是方才宴上見過的一個童生正拉着之前台上唱小生的戲子糾纏不放。
陳景書記得那童生,據趙書新說是叫周鴻俊的,周家是暘興大族,頗是有權有勢,周鴻俊的父親周翰文曾中進士,官至五品,後來因身體不好這才回家休養的,只是這周鴻俊不學無術,只是個紈絝,但偏周翰文前頭生了三個女兒,人到中年才得這麼一個兒子,哪能讓他隨意,周鴻俊便被家裏逼着讀書科舉,只是周鴻俊學問不怎樣。
陳景書雖未見過周鴻俊的文章,但見趙書新說起來的時候一臉不屑,也知道該是不好的。
陳景書原不想招惹是非,但周鴻俊對那小生可不僅僅是調戲幾句罷了,那小生不願意與他玩笑,他竟然伸手去扯人家的衣裳。
陳景書剛要開口喝止,卻見那小生似乎是有些功夫,反手一推,周鴻俊就哎喲一聲摔在地上。
小生哼道:“摔疼你才好,看你還敢招惹爺爺我!”
周鴻俊從小橫行霸道慣了,周家在暘興又是大族,從無人敢惹他,這回卻被一個戲子當眾摔了跟頭,頓時大怒:“你、你別不識好歹!爺看上你是給你面子!”
小生呸了一聲道:“我看你才不識好歹,再不走,我就要打你了!”
“你!你!”周鴻俊對身邊幾個小廝喝道:“還愣着幹什麼,給我好好教訓教訓他!”
立刻就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廝衝著那小生撲了上去。
小生雖會些功夫,但陳景書聽他聲音還是少年人,周家小廝又極兇惡,一時雙拳難敵四手,難免要挨幾下打。
周鴻俊大笑道:“打!給我狠狠地打!等會兒把他給爺帶回去,爺親自教訓他,看他還敢不敢張狂!”
這就不能忍了。
陳景書大聲道:“住手!仗勢欺人,算什麼本事?!”
周鴻俊回頭一看,見是陳景書,不由笑道:“這不是方才斟酒的小娘子么?我勸你還是莫要管閑事為好,否則,我連你一起打!”
那小生也忙裏抽空對陳景書道:“這位公子不要管我,他們奈何我不得,你快些走吧!”
周鴻俊道:“聽見沒有,人家可不領你的情。”
陳景書道:“我不過是路見不平罷了,管誰領情不領情?”
周鴻俊冷笑:“不過一個戲子你也要為他出頭?哦,莫不是陳大公子小小年紀,竟也懂得男人的妙處?這會兒這麼熱心,該不是想救個小情人回去吧?”
陳景書聞言頓時大怒:“再敢胡說,我砸了你的狗牙!”
周鴻俊道:“整個暘興還沒人敢在我面前如此張狂,你再不走,我今日就連你一起打了帶回去!”
說罷,指着陳景書道:“你們把他也給我抓回去,不給他吃些苦頭他怕是不知我的厲害!”
頓時又有一個小廝朝着陳景書撲過來。
陳景書迅速看了周圍一圈,見身邊不遠有一根不知是誰家的扁擔,當即上前幾步,抽起扁擔,對着那周家小廝迎頭打了過去。
“敢欺到我頭上來,瞎了你的狗眼!”
他雖只有十一歲,但到底這些年每日堅持打幾遍何氏五禽戲,又時常練習射箭,這會兒有‘兇器’在手,下手又重,幾下就讓那小廝縮在地上直哎喲去了。
陳景書對着周鴻俊冷冷一笑:“叫你放人你不放,還想欺負我?現在知道誰厲害了?”
話音剛落就一扁擔對着周鴻俊打了過去。
周鴻俊一個紈絝平日裏只靠小廝欺負人,自己哪裏會功夫,何況陳景書還有武器在手,頓時被打的到處亂竄,一邊跑一邊叫到:“哎喲!這還沒有用王法了,這小子瘋了,快、快讓人報官去!”
原本糾纏着小生的小廝見情況不好,又聽到自家少爺這話,立馬拔腿跑了。
不過也因此小生那裏的壓力驟減,他功夫本就不錯,這會兒又有陳景書助拳,不一會兒就把一群人打倒在地,見周鴻俊在一旁不敢上前,一群小廝們躺在地上直哎喲,不由大笑。
回頭對陳景書道:“多謝小兄弟出手相助,還未請教小兄弟姓名?”
陳景書與他報了名字,小生道:“在下柳湘蓮,多謝陳公子了。”
柳湘蓮……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啊?
算了,想不起來。
陳景書對柳湘蓮道:“周家畢竟是暘興大族,你打了周鴻俊,他們家定不能甘休的,你身份本就不便宜,為少麻煩還是快走吧。”
柳湘蓮道:“陳公子不必擔心,我原是行游至此,因與戲班主相識,他們唱小生的今日剛巧病了,我才說替他一場,算是給班主幫忙,只是如今出了這事,還還是得早日離去,免得連累班主。”
陳景書點點頭:“我原還擔心你離了戲班無處可去,如此倒是好了。”
柳湘蓮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陳公子年紀不大,豪情卻是不小,路見不平就拔劍相助。”
陳景書看了看手裏的扁擔:“嗯,倒是把好劍。”
柳湘蓮不由大笑,只是又問:“我走了,你又怎麼辦呢?”
陳景書道:“我是參加今年縣試的童生,那周鴻俊也是,不管家世如何,既然都是童生總有幾分道理可講,只是我原以為他被撞見這事,該速速退去才是,畢竟不久就是縣試,犯不着惹是非,卻未想到他竟張狂至此,弄得我腦子一熱,也跟着出手了,好在他家裏雖有些權勢,我家裏也是不差的,倒不怕他,他想鬧,我倒看他能耐我如何!”
心裏卻想着,我連改變這個時代的事情都敢想,並且正為之努力,如何一個周鴻俊招惹我我就不敢打了?難不成以後我遇上的那些阻礙的人還不如周鴻俊不成?
既如此,犯不着做什麼縮頭烏龜。
陳景書辭別柳湘蓮,便自己回去,絲毫不管周鴻俊如何,反倒是周鴻俊,等家裏的小廝帶着官府的差役來了,一連鬧着要去見劉縣令。
周家是大族,周鴻俊讓人當街揍了個鼻青臉腫,這會兒鬧起來眾人也不敢攔着,任由周鴻俊一路往府衙去了。
周鴻俊本是信心滿滿找劉縣令告狀,劉縣令一開始也很配合他,直說誰那麼膽大包天敢當街行兇,定要抓來以明法紀,可等周鴻俊把陳景書的名字一報,劉縣令的口風頓時變了:“這……對方也是童生?”
周鴻俊道:“童生怎麼了?莫說是童生,就是秀才也不能當街打人啊!”
劉縣令道:“唉,這話就不好說,這事左右你也有錯處,他又是個童生,與你同一年參考的,這會兒臨到了考前我把人抓了,外頭怎麼說?這點事情又不能殺頭,他要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你的事情嚷嚷出去鬧大,縱然周家能幫你壓下,可今年的縣試是斷不能取你了,這又是何苦呢?犯不着為這點事情再耽誤三年啊。”
周鴻俊冷眼看着他:“不過是一個童生,哪裏就這樣了?大人既然推脫我也不強求,告辭了。”
只想着這劉縣令也是個膽小怕事的,既然他不敢出頭,比起在這裏糾纏,他不如回家去糾集人手,再把陳景書打一頓,到時候難道劉縣令還敢偏幫陳景書不成?
哪知道他才剛回家就被父親周翰文抓住了,見他臉上讓人揍了,頓時怒道:“你又惹事去了?!”
周鴻俊哪敢承認自己臨到了縣試還看上一個小戲子,結果強搶不成,反被半路殺出的陳咬金給揍了?
當即哭道:“父親容稟,孩兒這次真的是無辜的啊!”
當即把今日在臨江樓以文會友的事情說了,又說他雖看上一個小戲子,但也知道科舉為重,只是與班主說把人留着罷了,原本都已經說好了,卻半路殺出個陳景書與他爭搶。
“父親,孩兒是不成器,卻也知道大局為重,只給了那戲子二兩銀子,說縣試結束后再找他玩,哪知那陳景書就不依不饒,兒子也知現在科舉緊要,何況陳景書也是童生,就想着讓着他得了,只叫他把二兩銀子歸還,誰知他們堅決不還,兒子與他們理論不成,反被他們仗着武藝打了一頓。”
周翰文素來知道自己這兒子有些毛病,因此也懶得罵他這會兒還念着小戲子的事情了,但總歸周鴻俊還知道些輕重,倒是那陳景書實在可惡。
周翰文皺眉道:“既如此,你只管報官,叫劉縣令處置,不過一個童生,還能翻天不成?”
周鴻俊哭道:“兒子哪裏不知道這個,只是那劉縣令左右推脫,卻不肯去拿陳景書,還請父親給兒子做主啊!”
周翰文道:“你自己不出息,我給你做什麼主?”
周鴻俊道:“兒子平日裏固然不出息,可這回卻是真的冤枉啊。”
他臉上擦破了皮,還有塊淤青,雖然都不嚴重,但看着卻可憐,周翰文哪有不心疼兒子的,何況他心中確實惱恨陳景書。
“只是劉縣令向來是個聰明人,這回他不插手,恐怕那陳景書也有些背景,他不願得罪罷了。”
周鴻俊頓時愣住:“那……這可怎麼辦才好?”
周翰文卻是一笑,隨即叫人進來吩咐幾句,周鴻俊聽了一連叫好:“父親高明,父親高明啊!”
等到縣試那天,菖蒲一早給陳景書收拾好了東西,吃的用的都檢查過好幾遍才一一放在一個籃子裏,這是給陳景書帶進考場的,半點忌諱都不能犯。
等一切妥當,便把籃子交給松煙,又囑咐了好幾句才讓松煙去了。
松煙見了陳景書就抹額頭:“菖蒲姐姐今日可真嘮叨。”
陳景書一笑:“你這話小心給她聽見。”
松煙一縮脖子,不說話了,只跟着陳景書往考場走。
他們住的地方距離考場不遠,走過去也沒什麼。
今日縣試,眾童生都是天不亮就趕到了外頭等着的,陳景書與趙書新等人約好門口見,他們五人聯保,是排在一起挨個進去的。
只是人太多,哪怕陳景書如今身量小點,往裏頭擠也頗為費勁,松煙拎着籃子更是一會兒擠了這個,一會兒撞了那個,只得不停的何人道歉,好不容易擠到了前面,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松煙更是呀了一聲:“大爺,不好了,菖蒲姐姐早上放好的東西給擠亂了。”
陳景書道:“這有什麼打緊,東西沒丟就行。”
他們正說著話,那邊趙書新就和孫海樓一起過來了,又等了一會兒李岩也到了,只是李岩的樣子卻有些狼狽,手裏拎着的籃子也亂七八糟。
比起陳景書那裏只是有些亂,李岩手裏的不少東西都被打翻甚至弄壞了。
趙書新脾氣急,當即問道:“你這是怎麼啦?路上遭了劫匪了?”
陳景書也有些奇怪。
松煙湊到陳景書耳邊小聲道:“他是庶出,親娘是家裏丫鬟,生下他就死了,他們家裏主母苛刻,沒少磋磨他,親爹又是個風流的,根本不管,他從小沒少挨打挨罵,雖是個爺們,過的連下人都不如的,考科舉就是想當官,當官了才能報復呢。”
陳景書聽到這話哪有不明白的,心中不由想道,這李家主母也太過分,平日裏待庶出不好倒也罷了,這會兒連科舉都要給李岩難堪,又瞪了松煙一眼:“我那天不是叫你只當一路上什麼都沒聽見嗎!”
松煙嘀咕道:“我又沒和別人說。”
陳景書嘆了口氣,不管松煙,對李岩道:“李兄若是不嫌棄,我這個給你吧。”
李岩猛地抬頭看他,陳景書道:“我住處離這裏不遠,再跑一趟也快,東西本就備了不少,也不耽誤事兒,只是你名字是我們當中的頭一個,恐怕不敢耽誤,左右我在最後,你就先拿我的去。”
李岩咬着嘴唇,終於還是接過陳景書的籃子:“多謝。”
他沒有推辭,也不能推辭。
他必須要參加這回的縣試,這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陳景書則看了松煙一眼:“傻站着幹什麼,還不快回去?”
松煙答應一聲,只好又苦着臉往人群里擠。
果然,不多時考場大門打開,就有人叫他們進去。
過‘龍門’時不少童生都伸手摸一摸,這是圖個躍龍門的好兆頭,陳景書雖不信這個,卻也隨着一起摸了摸,再一拜,這就算完了。
過了龍門是一個大院,往裏還有一扇門,進了那門就是考場了。
考生挨個按照喊到的名字帶上自己的東西單獨進去,進去之後有檢搜官帶人搜查身上和籃子裏的東西,查過沒有問題的才能真正進入考場。
好在松煙腿腳利索,還沒喊到陳景書,他便已經重新拿了東西回來了。
陳景書才剛接過籃子,就聽門口有人喊到:“下一個,李岩!”
到他們這一組了。
陳景書顧不上說話,連忙去趙書新處一起等着。
前面的人進去他們倒是沒什麼感覺,但這會兒隨時會喊到自己的時候,哪怕陳景書心裏也有些緊張,只覺得世間過的格外漫長。
進去之後要按搜查官的意思去一邊脫了衣服檢查,李岩雖然彆扭,但好在只是脫了外衣,倒還能忍受,裡外上下都查過,衣服沒有問題,這才歸還給他,李岩穿衣服的時候,旁邊又有人去查他的籃子。
那差役在裏頭翻翻找找,動作粗暴,李岩也不管,素來考場檢查的人都是這樣的,要是想要他們脾氣好,少不得要塞些銀子,他又哪裏有銀子能使在這種地方,只能忍一忍了。
才剛這麼想着,就見那差役從籃子裏拿出個東西來:“大人,你看!”
檢搜官接過一看,卻是一張寫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紙條,頓時冷笑:“李岩,夾帶舞弊,給我拿下問話!”
李岩頓時一愣,猛地看向檢搜官:“大人!這不可能!”
檢搜官舉着寫滿字跡的紙條冷笑:“不可能?難道本官眼瞎不成!給我拿下他!”
李岩看着那字條臉色頓時煞白:“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啊!”
李岩還要辯解,但左右差役哪裏管他,只架起他就要拖走,李岩一個瘦弱少年又怎麼掙扎的過。
忽然,李岩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大叫起來:“大人,那籃子不是我的,是陳景書給我的!是陳景書給我的!不是我,是他!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