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斯人若彩虹
鐘意家所在的小區在城東老區,建築多是世紀初的風格,跟四圍的棚戶區混雜在一起,犬牙交錯的地形,讓人很是難找。
沈西風能找到,全虧了從班主任那裏要的地址。
他下了車后在路況複雜的居民區足足轉了大半個小時,才找到鐘意家的樓。
進到他家,沈西風發現裏面的裝潢格局都頗為老舊。
別的不說,單看那個毫無美感的客廳沙發,就至少有七八年的高齡了。
這會兒他進到鐘意的房間,就看到除了書桌和大床之外,只剩下一整面牆的書櫃,窗戶旁的窗帘褪色嚴重,已看不出原本的花紋,而床上鋪着的床品,雖然乾淨整潔,但大約是跟深色衣物混着洗過,透着一層不太和諧的淺藍。
這孩子,真的非常非常不會照顧自己。
沈西風驀地有些鼻酸,他忙轉過臉,去看那個大書櫃。
裏面的書塞得滿滿的,光看那些書脊,中外文夾雜着,至少有一大半不認識。
沈西風彎了彎唇角,莫名有些自豪,小意意永遠都是這麼優秀。
接着,他又查看起他的書桌,只見上麵攤着幾本托福真題,每本都做得七七八八了。
沈西風很愛看鐘意寫字,筆速快而瀟洒,不管是中文還是英文,刷刷刷幾下,出來的字行而不草,風骨挺傲,就跟字的主人一樣,凌厲又漂亮。
其實知道鐘意就是童年那個“小洋馬”后,沈西風還想起了一些事,有關鐘意的家事。
比如鐘意的姑姑是鎮上的大美人兒,本來和鎮上的一位小學老師情投意合。
但她為了供自己弟弟讀書,下嫁給了木匠的兒子,據說出嫁那天,哭了十里路。
又比如鐘意的爸爸果然爭氣,成為全鎮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當了飛行員,還娶了讓人羨慕的洋老婆。
在全村人都以為他要把父母接到城裏去住時,他卻跟自己的親爸鬧翻了,還把他爸給氣進了醫院。
而鐘意的姑姑在老公跟孩子都在外打工的情況下,獨自挑起大梁,家裏醫院兩頭跑,摔傷了手也不敢休息。
再比如,沒過兩年,鐘意的爺爺過世,他爸沒回去參加葬禮,也沒再回過縣城,每次掃墓都是鐘意的媽媽帶着小鐘意過來。
這些都是縣城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雞零狗碎地飄進沈西風耳朵里。
直到今晚,他才將全部信息拼湊了起來,大致了解了鐘意的成長軌跡。
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剛才他還看見鐘意對着那個國外的未接來電發獃,這孩子失眠兩天,估計也跟這通電話有關。
十七歲的生日,誰不是熱熱鬧鬧,家人朋友歡聚一堂的,真不知那個爸爸是怎麼當的!
沈西風想起了自己十七歲的生日會,海洋般的鮮花、氣球,車廂都裝不下的禮物,驀地很替小朋友生氣,這麼乖的小孩,當爹的不疼,那就讓他來疼!
他在卧室轉了一圈,從床上拿了枕頭跟薄被,湊上去聞了聞——嗯,有鐘意的味道,便喜滋滋地抱着來到客廳,給自己做窩。
就離開了這麼會兒,鐘意已經睡出花兒來了,毛毯被壓在身下,睡衣睡褲皺巴巴地揉成一團,露出一大截后腰跟腿肚子。
嘖,這個睡相!
沈西風依稀想起他到自己家的第一晚,因為擔心他夜裏又發燒,自己去看過他好幾次,每次都要在地上撿被子。
現在看來,這應該是個慣犯。
沈西風走過去,先扯下睡衣,把背心遮遮好,再從鐘意懷裏緩緩抽出毛毯,展開來給他蓋好。
看到露在外面的腿肚子,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撩高他左腳的褲腿。
本該白嫩如瓷的小腿肚上,佈滿了深深淺淺的青淤,新傷舊傷一大片,讓夾在其中的那道划痕都顯得沒那麼刺眼了。
這就是跆拳道黑帶的腿嗎?
沈西風愣了愣,回身從包里拿出一管祛疤痕的藥膏,擠了些在指腹上,一手攥着鐘意的腳踝,一手輕緩地把藥膏塗了上去。
那腳踝是真細,單手就圈了一大半,骨節伶仃,很是硌手。再細看,腳掌上也帶着傷,東一塊西一塊的青綠,看得人胸口發緊。
跆拳道就不能不學了嗎?
但一想到他們剛認識那會兒,鐘意在他面前展現出的以一敵百的架勢,他又徹底歇火了。
這孩子還有哪點不夠完美,非要拿這些來折騰他,是要逼出個全能.神嗎?
沈西風塗完藥膏,又用手捂熱了讓葯滲進皮膚里,才皺着眉整理好鐘意的褲腿,再起身來到沙發另一頭。
鐘意頭朝外睡得正沉,任電視屏幕的畫面在他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亮,他的額發散亂地覆在側臉上,露出額角的半道疤痕。
看到這張臉,再大的脾氣也沒了影。
沈西風舒展開雙眉,單腳跪了下去。
這幾年娛樂圈裏的混血兒層出不窮,上鏡優勢非常明顯,沈西風也見過那種驚為天人的頂級顏霸,這世上有的人,真能長得比雕塑還要完美。
不過在閱盡千帆的沈西風眼裏,誰的容顏都趕不上鐘意的,不論是比例、氣質還是神.韻。
估計上帝在放鐘意到人間之前,偷了沈西風的審美標準,比照着內容才造出來這麼個小天使的。
否則,為什麼連他打的小呼嚕,他都覺得可愛得要死呢?
他趴在沙發邊盯着鐘意瞧了好半天,看他的鼻樑是如何挺翹秀氣,看他的眼睫在睡夢中如何輕顫,那總是偏淡唇瓣,微微彎了角,是做了什麼好夢嗎?
沈西風也跟着笑了起來,一邊順着鐘意的頭髮,一邊輕聲嘀咕:“小懶貓,小臟貓,不刷牙不洗澡就睡覺了,明天起來會長蛀牙的。”
會長蛀牙的小臟貓似乎有所感應,不安地皺起了眉,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哦哦,不臟不臟,我們意意最乾淨,最可愛了!”沈西風忙不迭地安撫着,用手掌不停地順着小臟貓的頭毛,這才平息了小貓的怒氣。
鐘意似乎非常享受沈西風的撫摸,把頭埋得更深了些,將修長的脖頸毫不設防地展示給對方看。
“很漂亮,”沈西風的目光在他頭頸處不停游曳,竊竊低喃着:“意意哪裏都漂亮,每一根線條,每一個毛孔,都漂亮得不像話。”
接着,沈西風撥開他的額發,露出那道傷痕,語氣轉得更低沉了些:“就是這裏被破壞掉了一點點,就只有一點點,我每次看到都心疼得要命……”
沈西風跪在沙發邊,整個上半身都傾伏在鐘意頭上。查看傷疤時,臉已經湊得很近了,近到能感受到鐘意皮膚散出的熱度,近到呼吸間全是鐘意的味道。
當那道傷疤出現在視線里時,他自然而然地一低頭,在上面印下一個綠嘰嘰網站不允許現階段出現的動作。
“不過別擔心,我馬上就能……”
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戛然而止,沈西風呼吸猛地停滯,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什麼。
屋外的雨聲不知何時變得柔和而纏綿,低吟婉轉,像是戀人的情歌。
四月初的夜,因暴雨降了點溫,透着絲絲涼意,沈西風暴露在外的皮膚一片冰涼,可背心卻滲出熱汗,那汗珠順着脊椎往下,滑進了褲腰裏。
大、大事不妙了。
沈西風僵硬地直起身,手足無措地換着氣。
這時,一直充當背景音的電視突然增大了音量,主持人帶着笑意的聲音從里飄了出來:“……下面有請沈鈺,給大家帶來《情非得已》。”
屏幕一暗,前奏隨即響起。
沈西風轉動脖子,就看見穿着白襯衣的自己抱着結他坐在舞台上,噙着笑,吟唱出聲。
“難以忘記初次見你,
一雙迷人的眼睛,
在我腦海里,
你的身影,
揮散不去。”
“……”
咕咚——
沈西風艱難地吞了下口水,這他媽是為什麼選了這首歌?
哦,好像是因為第一句。
他當時覺得特別適合唱給鐘意聽,所以就選來當生日禮物,想要在今晚拉着鐘意一起看比賽。
還,還真浪漫……
“看到你受委屈,
我會傷心。
只怕我自己會愛上你,
不敢讓自己靠的太近。”
“……”
夠了!
他看着那屏幕上帶着溫和笑容的自己,就感覺像是吞了一大塊巧克力,噎在喉頭倒不出來,咽不下去。
沈西風急急摸出遙控器,果斷關掉了電視。
屋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可沈西風在這片靜謐中,聽到了自己越來越急切的心跳,那歡快又按耐不住的勢頭,幾乎下一秒就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
鐘意仍在自己身後沉睡着,呼吸低緩,間或冒出一串小呼嚕。
沈西風那顆心,就像被下到了油鍋里,用小火慢慢熬着,火熱滾燙,隨時都有爆裂的可能。
他腦子裏似乎有一百頭大象在打架,混亂得一塌糊塗。
他想立刻奪門而出,又想上網查詢“喜歡是什麼感覺”;但最想的,卻是轉過身,看看那位攪起驚天巨浪的小朋友。
小朋友這會兒睡相很乖,毛毯拉到胸前,右手從毯下露出四個手指頭,像是某種無聲的邀約。
學渣了十八年的沈西風,三百首唐詩背不出十分之一,平生說過最有文化的話也不過是“正態分佈是具有兩個參數μ和σ2的連續型隨機變量的分佈”。
可當他看著鐘意,腦子裏驀地浮出一句不知在哪裏看過的話: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