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不曉得你哥哥什麼時候回來,"老太婆坐定下來說。"我有話跟他們說。"她大模大樣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錢難得有別的事來找他們,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訴銀娣。"小劉先生的娘昨天到我們那裏來。小劉先生人真好,不聲不響的,脾氣又好。"銀娣馬上明白了。她繼續自言自語,"他這行生意不錯,店裏人緣又好,都說她寡婦母親福氣,總算這兒子給她養着了。雖然他們家道不算好,一口飯總有得吃的。家裏人又少,姐姐已經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說話。"銀娣只顧做鞋,把針在頭髮上擦了擦。"姑娘,我們就你一個外孫女兒,住得近多麼好。你不要怕難為情,可憐你沒有母親,跟外婆說也是一樣的,告訴外婆不要緊。""告訴外婆什麼?""你跟外婆不用怕難為情。""外婆今天怎麼了?不知道你說些什麼。"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沒往下說。她顯然是願意的。算命的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遠遠聽見三弦琤琮響,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註定了。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下種菜,她倒沒想到這一點。他一年只能回來幾天。澆糞的黃泥地,刨鬆了像糞一樣累累的,直伸展到天邊。住在個黃泥牆的茅屋裏,伺候一個老婦人,一年到頭只看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小劉不像是會鑽營的人。他要是做一輩子夥計,她成了她哥嫂的窮親戚,和外婆一樣。人家一定說她嫁得不好,她長得再丑些也不過如此。終身大事,一經決定再也無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孩子。越美麗,到了這時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連旁邊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應當說不可測,她本身具有命運的神秘性。一結了婚,就死了個皇后,或是死了個名妓,誰也不知道是哪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外婆再問炳發什麼時候回來,她回說︰"他們不回來吃晚飯。"老夫婦不能等那麼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來。他們剛走沒多少時候,炳發夫婦帶孩子們回來了,聽見說他們來過,很不高興。炳發老婆說他們沒多少日子前頭剛來要過錢。吃一頓飯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評他們過日子怎樣沒算計,又禁不起騙,還要顧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銀娣沒說什麼。她心事很重。劉家這門親事他們要是不答應怎麼樣?這不是鬧的事。一定要嫁,與不肯又不同。給她嫂嫂講出去,又不是好話。晚飯後有人打門,一個女人啞着喉嚨叫炳發嫂,聽上去像那個吳家裏。她又來幹什麼?偏偏剛趕着這時候,劉家的事恐怕更難了。聽炳發老婆下樓去開門招呼,聲音微帶窘意,也是為了那回給姚家說媒的事。吳家嬸嬸倒哇啦哇啦,一上樓就問︰"你們姑娘呢?已經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們都躲起來。"她滿臉雀斑,連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壽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紀,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經的神氣,很少笑容。藍夏布衫汗濕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橫肉。走到燈光底下,炳發老婆看見她戴着金耳環金簪子,髻上還插着一朵小紅絨花。"到哪兒去吃喜酒的?""到姚家去的,給他們老太太拜壽。""我們今天也出去的,剛回來,"炳發老婆說。"吃了老太太的壽酒馬上跑到你這兒來,這是你的事,不然這大熱天,我還真不幹。""噯,今天真熱,到這時候都一點風都沒有。"吳家嬸嬸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撳,不許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剛巧我在那兒的時候他們少爺少奶奶來給老太太拜壽,老太太看見他們都一對對的,就只有二爺一個人落了單。後來老太太就說,應當給二爺娶房媳婦,不然過年過節,家裏有事的時候不好看,單隻二房沒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緊。我就說,先提的那個柴家姑娘正合適。老太太罵︰老吳,你碰了一次釘子還不夠,還要去碰釘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難道非要他們家的?"炳發夫婦只好微笑。她用扇子搔了搔頸項背後。"我拚着老臉不要了,我說老太太,這就看出這位姑娘有志氣,不管怎樣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說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這不是說人家長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親眼看過的,不用我誇口。老太太笑,說孔夫子幾時說過這話?不過你這話倒也有點道理。"她看他們夫婦倆還是笑着不開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領背後一插,頭一伸,湊近些,把聲音低了一低︰"我向來有一句說一句。不怕你們生氣的話,老太太說店家開在內地不要緊,在本地太近,親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說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們本地人,這些城裏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路人他們還不肯給──是不是?""要是過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沒有,"炳發老婆的口氣還有點遲疑。"不怪你們不放心,你們是不知道,你出去打聽打聽,他們姚家還怕娶不到姨奶奶,還要拿話騙人?本來也是為了老太太有那句話,二房沒有人,娶這姨奶奶是要當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會寫會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難了,要不然也不會耽擱這些時,也是你們姑娘福氣。你等着看,三茶六禮,紅燈花轎,少一樣你拉着老吳打她嘴巴。真的運氣來了連城牆都擋不住。也不知道你們祖上積了什麼德,這樣的親事打燈籠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