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第十一章(3)

"這要給人聽見了。"他去關門。她不能坐在那裏等他。她站起來攔他。

叫傭人看見門關着還得了?也糟蹋了剛才那點。她要在她新發現的過去里耽擱一會,她需要時間吸收它。

他們掙扎着,像縫在一起一樣,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裏。"你瘋了。

""我們有筆賬要算。年數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她一聽見這話,眼淚都涌了上來堵住了喉嚨。

她被他推倒在紅木炕床上,耳環的栓子戳着一邊臉頰,大理石扶手上圓滾滾的紅木框子在腦後硬幫幫頂上來。

沒有時間,從來沒有。四周看守得這樣嚴,難怪戲上與彈詞裏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貓狗一樣立即交尾起來,也是為情勢所迫。

尤其是他們倆,除非現在馬上,不然決不會再約會在一個較妥當的地方。

他們中間隔的事情太多了,無論怎麼解釋也是白說。她仍舊拚命支拄着,彷彿她對他的抵抗力終於找到了一個焦點,這些年來的積恨,使她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

搶奪着的帶在她腰間勒出一道狹窄的紅痕,是看得見的邊界。他壓着她的手,整個身體的重量支在一隻肘彎上,弓起身來扯下自己的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

她同時可以感到房間外面的危險越來越大,等於極大的壓力加在一隻火柴盒上,一個玻璃泡上。

他們頭上有個玻璃罩子扣下來,比房間小,罩住裏面搶蝦似的掙扎。有人在那裏看──也許連他也在看。

她的手腕碰着炕床上攤着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種神秘的獸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子勁,一下子摔開了他,也沒來得及透口氣,一站起來就聽見外面的人聲,先還當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響。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裏想。他也聽見了。她不等他來拉她,趕緊去開門。

沒開門,先摸摸頭髮,拉拉衣服。把門一開,還好,外面沒人。也說不定沒給人看見門關着。

王吉的聲音在廚房裏大聲理論。"王吉!什麼事?"她叫了聲。"有人找三爺。

"兩個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進來,都戴着尖頂瓜皮帽,耳朵鼻子凍得通紅。

黑嗶嘰袍子,肩膀上的雪像灑着鹽一樣。"這是你們太太?"有一個問王吉,他跟在他們後面。

"王吉你怎麼這麼糊塗,晚上怎麼放生人進來?""我直攔着──"他說。

"我們跟三爺來的,請三爺出來。"她不理他們。"叫他們出去等。年底,晚上門戶還不小心點,不認識的人讓他們直闖進來?

""三爺來了!"兩個都叫了起來。"嚇呀,三爺,叫我們等得好苦,下這麼大雪。

""凍僵了,腳也站酸了,一個在前門,一個在後門,一步都不敢走開,等到這時候飯也沒吃。

""當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們回去怎麼交代?""噯,你們外邊等着,"三爺一隻手拉着一個,送他們出去。

"外邊等着,我馬上就來。去叫黃包車,先坐上等着,我就來。""噯,三爺,這好意思的?

"他們正色和他理論著。"好容易剛找到你,又把我們攆出去,下這麼大雪。

""什麼人?"她這話不是問任何一個人。"我們跟三爺來的,三爺跟我們號里有筆賬沒清。

這位翁先生是元豐錢莊的。""我們也是沒辦法。"翁先生說。"年底錢緊,到三爺府上去,見不到他,樓底下好些收賬的,都帶着鋪蓋住在那裏,我們只好也打地鋪。

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爺下來,答應出去想辦法,大家公推我們倆跟着去。

""好了好了,你們現在知道我在這兒,沒溜,這可不是我家,你們不能在這兒鬧。

你們先走一步,我馬上就來。""三爺不要叫我們為難了,要走大家一塊走。

苦差使,沒辦法,三爺最體諒人的。""都給我滾,"她說。"再不走叫警察了。

這時候硬衝到人家家裏來,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王吉去叫警察!""出去出去,"王吉說。

"我們太太說話了!"三爺把手臂兜在他們肩膀上推送着,一面附耳說話。

他們仍舊懇求着,"三爺再明白也沒有,我們的苦處三爺有什麼不知道。

我們回去沒有個交代,還不當我們得了三爺什麼好處,放三爺走了?"她岔進來說,"你們到別處講去,這兒不是茶館。

別人欠你們錢,我們不欠你們錢,怎麼不管白天晚上就這麼跑進來,還賴着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轉過臉來對着她,被她打了個嘴巴。他正要還手,王吉拚命拉着他,低聲求告着,"三爺。

三爺。"兩個債主摸不着頭腦,也拉着他勸,"好了好了,三爺,都是自己人,有話好說。

"他隔着他們望着她。"好,你小心點。小心我跟你算賬。"他走了,後面跟着那兩個和王吉。

她不願意上去,樓上那些老媽子。她回到客廳里,燈光彷彿特別亮,花香混合著香氣,一副酒闌人散的神氣。

王吉不會進來的。她沒有走近火爐。裏面隱隱約約的轟隆一聲響,是燒斷的木柴坍塌聲。

爐上的小窗戶望進去,是一間空明的紅色房間,裏面什麼都沒有。她站了一會,桌上那瓶酒是預備給他帶回去的。

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擠在酒面上,幾乎流不出來。

有點苦澀,糖都在瓶底。鬧年鑼鼓還在嗆嗆嗆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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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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