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孤兒院(6)
意識到零是個人格殘缺的孩子時,林夕並未感到厭惡,畢竟在這個地方,哪怕是一個不傷害她的精神病人,也足夠讓她心生慰藉了。
林夕隱約覺得零身上存在着異樣,但是此時她心緒煩亂,便也無暇深思了。
她只要確定這個孩子不會傷害自己,便也足夠了。
零對着林夕摸摸抱抱了好一會兒,似乎厭倦了這個遊戲,他又跑回到書桌前,開始寫寫畫畫了起來。林夕看了他一眼,鬆了口氣,便席地而坐翻開了茜茜的日記本。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餘地,她必須儘快找到離開這裏的方法和線索,不能過於放鬆警惕。
茜茜的每一篇日記都不長,但是隨着字跡的逐漸端正,她對那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爸爸媽媽”似乎有了更深的感情。她堅信“爸爸媽媽”會帶她離開這個人間地獄,過上不用每天吃藥打針的日子。她彷彿被洗腦了一樣相信着“爸爸媽媽”之所以不來接她是因為她還不夠乖巧,只要聽白衣叔叔的話,她就遲早能得償所衷一樣。
願望始終得不到滿足,於是開始瘋狂。
林夕親眼目睹了一個乖巧的小天使變成吃人惡魔的全過程,她想嘆息,卻又無力。比起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悲憫與同情,她更希望自己能從日記本里尋找到離開的方法。她此時自身難保,指不定會落得比茜茜更慘的結局,同情什麼的便也沒有必要了。
林夕有些煩躁地翻到了日記本的最後一面,映入眼帘的卻不再是孩童的字體,而是一手漂亮得彷彿印刷的花體字。
那是一首童謠,林夕很快就認出,那是她連續聽過兩次的童謠。
“來和我一起玩耍吧。
我們來玩過家家,我當爸爸你當媽媽。
還有肚子裏的小娃娃。
我們要好好愛他。”
“來和我一起玩耍吧。
我們一起做家務,我洗衣服你做飯吧。
紅蘿蔔之後是綠葫蘆。
我們好好攪拌它。”
“來和我一起玩耍吧。
我們一起來畫畫,你畫綠樹我畫紅花。
還要畫出小小的我們。
藍眼睛裏是紅色的淚花。”
天真簡單的歌詞與曲調,卻無端讓林夕想起茜茜玩的那所謂的“過家家”,不由得遍體生寒,背生冷汗。
這一首用漂亮的花體字寫下的童謠上,有人用金色的鋼筆墨水在上面圈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圓,彷彿在提醒着什麼一樣。這一頁紙張顯然被人反覆翻看過,紙面有明顯的褶皺和污漬,在屋內黯淡的燈光下隱隱發黃。
林夕將日記往前翻了一頁,上面小女孩字體稚嫩,卻難得平靜地寫下:神父說,唱着歌,神會帶我們去天堂。
林夕不知道神父是誰,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她對這個職業實在有些概念模糊。但是茜茜顯然十分敬仰信任這位神父的話語,並將之奉為真理,以至於在失去理智后的每一個夜晚,她依舊哼着神父教給她的這首歌,一直唱,不停地唱,流着淚祈禱神明帶自己前往天堂。
似乎這裏的孩子都會唱這首歌,林夕這般想着,忽而問道:“零,你會唱神父的歌嗎?”
林夕刻意模糊了概念,但是零卻好像知道她想問什麼一樣,毫不猶豫地道:“我會。”語畢,他便輕輕地哼起了耳熟的曲調,那在其他孩子口中悲傷而凄惶的曲調,由他唱來卻如流水一般平淡,透着不諳世事的舒揚。
一時想不出其中的秘密,林夕停止了思考,她站起身,四下一掃,卻注意到書桌上的畫:“你在畫什麼?”
靠得近了,林夕便看見了零的圖畫,那是小孩子的塗鴉——藍天白雲,紅色的樹,綠色的花。
林夕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問道:“你為什麼要畫紅色的樹和綠色的花呢?”
零扭頭朝着林夕望來,他似乎有些困惑,但是林夕卻發現他面上始終是沒有表情的:“因為大家都是這麼畫的。”
林夕皺了皺眉頭,一手捂着心口,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好像突然之間就能讀懂零面無表情之下的情緒一樣,那種感覺實在怪異得不得了。但是即便如此,林夕聽見零的回答還是忍不住笑道:“是綠樹紅花吧?樹是綠色的,花才是紅的,你畫反了。”
“為什麼樹是綠的,花是紅的?”
“因為——”林夕被問得話語一滯,只得喃喃,“因為它們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林夕突然想到了什麼,她看着零清澈得幾可見底的眼睛,有些窒息地道:“零,你沒有看過紅花綠樹嗎?”
“沒有。”零轉頭看向窗外,眼瞳映着夜晚的漆黑,他望着遠處高豎的銅皮鐵牆,突然歪了歪頭,“有顏色的只有畫筆、繩子,還有水。黑色、白色、紅色我都見過,但是這裏沒有花,也沒有樹。”他自顧自地說完,便又點了點頭,繼續低頭看自己的畫。
林夕想起自己一路走來時看到的景象,高築的牆壁擋住了外面的所有景象,讓人窺不見外頭一絲半點,而鐵牆裏的樹木都早已枯死,只剩下焦黑的枝幹。這讓林夕感到很困惑,如果是一家正在營業的精神病院,圍成這個樣子還怎麼讓家長放心將孩子送進來?看零對外界毫無印象的樣子,那堵牆少說也圍了四五年了。
暴動應該是近期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四五年前這間醫院便已經出現了某種不安定因素,因此才會圍起那堵牆嗎?
林夕想到那些扭曲畸形的孩子,想到被子彈打穿腦袋都還能活下去的少年,心裏微微發冷。她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很可能不是被轉換了地方,更有可能是換了一個世界——哪怕她逃出這片地獄,面對的也可能是全然陌生和未知的時空,她愛的人都不在這裏。
想明白這一點的瞬間,林夕忍不住紅了眼眶,但是在零突然轉頭看向她時,還是下意識地露出了笑:“花是紅色的,樹才是綠色的,零。”
許是在絕望中遇見了一線的明光,林夕面對眼前的小男孩時總有種不能自已的溫柔。她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溫柔些,卻沒有想過自己此時滿臉淤青的模樣有多嚇人。她揉着男孩細軟的黑髮,溫柔地道:“牆的外面有藍天白雲,有綠樹紅花,還有蝴蝶和飛鳥,有溪水小橋。花的顏色也有很多種,奼紫嫣紅,一齊盛放的時候很美,比……比故事裏描寫的還美。”
林夕不知道如何形容才能讓零理解,她恨自己口拙嘴笨,只能抿了抿唇,揉了揉零的腦袋。
零微微仰起臉,粉嫩可愛的臉上因為面無表情而顯得有幾分木訥,他看着林夕,朝着林夕伸出手,道:“抱抱我。”
林夕微微一愣,卻還是伸出手擁抱了男孩,林夕看着他埋在她懷裏,有些安心地闔上那雙過分清澈的眼眸,彷彿歸巢的倦鳥。
林夕只覺得心口一熱,有些話不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道:“零,我帶你出去看看,好不好?”
“嗯。”
“我帶你去看藍天白雲,紅花綠樹,好不好?”
“好。”
“我……”林夕抱着男孩,只覺得被掏空力量的身體裏又重新被注入了什麼。當她意識到自己成了漂泊無根的浮萍時,她的心裏是那樣的絕望,但是此時抱着這個矮小的,身量還不足她心口高度的男孩時,她卻又分明尋找到了新的支點和方向。不管前路何等渺茫,不管還有多少坎坷與磨難,她至少要帶着這個孩子離開這個煉獄,讓他看看外面世界的錦繡花繁。
如果連真正的花與樹葉都不曾見過,豈不是太可悲了嗎?
林夕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她自己如今都身陷囫圇,自身難保,可是她居然還想着要帶着這個孩子走。零或許是因為白色繩子的緣故而擁有一定的特殊地位,導致那些孩子們都避讓着他,但是如果遇到什麼意外情況,逃跑的過程中,他無疑是個負累。
可是在這一刻,林夕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不起自己可以利用他,甚至無力組織起合適的語句。
她只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試圖告訴自己未來不會孤單不會無望。
——至少不是一個人去面對。
或許前路會很渺茫,但是林夕此時此刻是真心實意地感謝上蒼讓她遇見了零。人類是群居動物,總是在不斷地尋找支撐與安全感,對於林夕來說,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絕望,比絕望更可怕的是孤單,但是如果身邊有人陪伴,那就沒有什麼可以畏懼的。
“零,你知道神父在哪裏嗎?”林夕從那首詭異的童謠中唯一得出的消息,就是那名神父或許知道離開這裏的辦法。林夕已經確定自己完全無法以正常的方式離開這個鬼地方,因此無論如何,她都有必要去見見這位孩子們口中仁慈的神父。
“神父在大教堂。”零乖巧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着林夕撕了床單包紮傷口、拿他的衣服在腰間綁出一個可以裝東西的口袋、搜查房間中派得上用場的道具與裝備,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錶情,“大教堂在北邊。”
短短几個小時就從性格內斂文靜的大學生變成了乾脆果斷的女漢子,林夕並沒有發現自己的改變。整裝待發之後的林夕牽起零的手,認真地詢問道:“那些瘋……孩子會不會傷害你?我如果傷害他們,你會生氣嗎?”
零眨了眨眼睛,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不知道,生氣?生氣是什麼?”
“剛剛那女孩子來敲門的時候,你當時的那種感覺就是生氣。”
“哦,那我不生氣。”
“奇了怪了,你瘦瘦小小的,還很正常,他們到底為什麼害怕你?”
“害怕?”零下意識地想要問什麼是害怕,但是突然又止住了話語,他想他是知道害怕是什麼情緒的。
想明白害怕是什麼情緒之後,他下意識地搖頭否認道,“他們不是害怕我。”
——不是害怕,那是什麼呢?零仔細想了想,仍然有些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