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孤兒院(5)
那是一個,很正常的男孩。
就跟那個拿衣服過來的小男孩一樣,面前這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也是正常人類的樣貌,容貌清秀,衣着整潔,在這個詭異的孤兒院裏他簡直像是一個異類。但是讓林夕驚詫的是他的眼睛,不是獸類一般暴戾瘋狂的豎瞳,也不是那沉默男孩死寂得連燈光都映照不進眼底的空洞——在其他地方或許只是尋常,但是在這裏,林夕從未見過一雙如此“正常”的眼睛。
他偏首望來的神情沉靜冷漠,但是那雙眼裏有光亮,清晰地倒映着林夕的身影。
他看着林夕,露出了有點困惑的神情,但是他並沒有惡意,也沒有攻擊林夕的打算,只是這樣安靜地看着她,眼眸清澈得一眼見底。
林夕和男孩對視着,這時,背後傳來的敲門聲讓林夕猛然繃緊了神經。
“……小白,我是茜茜,開開門好嗎?有隻小老鼠跑進去了。”
林夕抬頭看着那名叫“小白”的男孩,緊張地握緊了手/槍,死死地盯着他的嘴唇,唯恐他開口說一句“好”。
男孩看着林夕,見她突然滿懷警惕地盯住他,頓時皺了皺眉,有些不高興地道:“不好,走開。”
林夕鬆了一口氣,門外安靜了一瞬,隨即,茜茜的聲音再次響起:“別這樣嘛,小白,出來跟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不要,走開。”男孩站了起來,林夕發現他哪怕是生氣的時候,面上都沒有什麼表情,“我說,走開!”
門外窸窸窣窣的聲音停了,過了許久,林夕才聽到茜茜小心翼翼地道:“那好吧,小白,祝你好夢。”
隨即,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林夕能判斷出對方是下樓了。對方如此輕易地放棄了報仇,讓林夕感到十分的詫異。畢竟小孩子不懂事,而不懂事的他們也總是會比成年人更加執拗。三歲以下的孩子更是個徹徹底底的個人主義者,認定世界是圍繞着自己旋轉的。雖然並不明白為何對方會如此輕易地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但林夕是切切實實地鬆了口氣。
面前的男孩雖然讓她摸不清底細,但是林夕不知道為何,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不會傷害她的。
男孩赤着腳站在地毯上,林夕癱坐在地上一眼看去,便看到了男孩的腳腕——白色的細繩系在他的腳上,在黑夜裏發光。
“黑色是絕望,紅色是瘋狂,唯有白色,才是救贖。”
日記本上的話語在林夕的腦海中清晰地回蕩,她想起那個女惡魔腳腕上的紅繩,想起沉默男孩手上的黑繩,以及面前這個男孩。有些事情變得明朗,有些事情卻變得更加模糊晦暗,這個孤兒院到底為何會變成如今的模樣?那些“白衣服”又做了什麼喪心病狂的事?而在這個淪為修羅場的地方,她又要如何才能離開這裏?
林夕晃神的剎那,小男孩已經走了過來,抬起小手輕輕地放在林夕的額頭上。
林夕激蕩而起伏不定的情緒忽而平穩了下來,她看着小男孩好奇的雙眼,似乎將手貼在她的額頭上是一件多麼好玩的事情一樣。
林夕嘴唇微微顫抖,半晌,她才紅着眼眶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謝、謝謝你,你是叫小白嗎?”
“零。”出乎林夕的預料,小男孩似乎並不抗拒地開口和她交流,另一隻手在空中劃了個圓,“我叫零。”
“你好,零……我、我叫,林夕……”林夕哽咽得幾乎無法言語,她哭得滿臉是淚,忍着心臟傳來的一抽一抽的疼痛,聲音顫抖不穩地道,“我在你這裏躲一下,好不好?”
“好。”小男孩乖巧地應了,手卻不離開林夕的額頭,甚至還半點不嫌棄地伸出另一隻手捂在了林夕髒兮兮的臉蛋上,“林夕。”
林夕再也忍不住決堤的淚水,她伸手用力地抱住了小男孩,聲嘶力竭地痛哭了起來。
——曹操/他娘的啊今晚真特么不是人過的!
林夕這一晚上擔驚受怕,熬得自己身心俱疲。極度脆弱和敏感的神經在這一瞬間崩斷了,以至於遇見一個正常人,哪怕這個正常人只是個孩子,都足以讓她泣不成聲了——就好像在滿是魔鬼的地獄裏遇見了同類,那就如同在沙漠裏看見綠洲一樣歡喜。
林夕用最後一分力氣哭幹了體內的水分,隨即整個人懨懨地癱軟在地上,又痛又累,恨不得就這樣睡過去。
等到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小男孩居然很乖巧很安靜地蜷縮在她的懷裏,任由她抱着,毫無怨言,一聲不吭。哪怕林夕渾身髒兮兮的,連帶着弄髒了他潔白的襯衫,小男孩也沒有對此產生任何情緒,在林夕鬆手后,還有些不捨得往林夕懷裏團了團。
“……零,對不起,能先起來一下嗎?”
“不要。”
斬釘截鐵的話語,一如方才對門外的人的態度一般,林夕忽而後知后覺地發現,面前的孩子似乎也是有些不正常的。
林夕怔怔地抬頭朝前頭看去,卻正好看到了那形似病床的鐵架床邊上掛着的病例單。這種只有醫院才會使用的鐵架床簡陋冰冷,一張印滿黑體字的病例單懸挂在鐵架上,離得很近,林夕正好能看見上面最大的黑體粗字。
【零,抑鬱症,皮膚饑渴症,確診,留院觀察。】
林夕徹底愣住了,她在大學時有選修心理學,雖說並不是多專業的心理學醫生,但是她對大部分心理疾病卻是頗為感興趣的。也正是因此,她也對心理疾病了解了不少。這所謂的抑鬱症和皮膚饑渴症是什麼病症,林夕心裏清楚,因此才感到錯愕。
抑鬱症,是一種情緒持續低落的心理障礙,病患會長期處於負面情緒的影響之下,無法控制自己負面情緒的肆虐,從而產生悲觀厭世亦或自卑惶恐的心態。但是這種病除非是遺傳,否則孩童是極少會患上這種疾病的,因為他們思想簡單,並不會有過重的負荷。
而皮膚饑渴症,嚴格來說並不算是一種心理疾病,倘若病況沒有嚴重到一定程度的話,那病患或多或少都是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肌膚饑渴症多是因為孩童在幼年期成長之時沒有得到看護者的親近和照料,以至於長大后對肌膚接觸產生渴望,以及自我人格缺失而產生的極度自卑與缺乏安全感。但是因為人類在孤獨之時對安全感的索求是一種本能,是以這種心理疾病並不可怕。
雖然被稱為“皮膚饑渴症”,但是這種病症本身也伴隨着孤僻離群的殘缺人格,並不是像大部分人想像的那樣能接受任何人的親昵與接觸。與之相反,能讓病患產生肌膚渴求的人反而少之又少,他們只對特定的人產生需求,如父母、愛/侶、子嗣等等。林夕無法理解,為何這個第一次見面的男孩會對自己產生孩童面對看護者時才會產生的情感依賴。
林夕分析着男孩的病情,她並沒有意識到,她恐懼的情緒在退去之後,她在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上也獲取了安全感。
林夕的情緒波動逐漸緩和平復了下來,零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仰着臉好奇地看着她。
“零,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知道,是兒童精神病院。”
“不是孤兒院嗎?”
“原本是孤兒院,後來變成了兒童精神病院。”
“為什麼呢?”
“因為來了一群醫生。”
零很乖巧,幾乎是有問必答,哪怕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林夕也能從中尋到一些線索。
根據零的回答和日記本上記錄的一切,林夕可以大概推測出這家孤兒院裏發生的情況。這裏原本是一家孤兒院,同時建立着教堂,孩子們每天除了跟着教養員一起做些手工拿出去賣以外,就是跟隨教堂里的神父一起祈禱光明。直到有一天,一群醫生或者說科研人員來到了這裏,他們圍起了銅牆鐵壁,尋來了更多的孤兒,將他們當做了試驗品,進行着某種試驗。
很多孩子瘋掉了,更多的孩子死了,於是“孤兒院”被荒廢,有了“兒童精神病院”。
漸漸的,這家本就偏僻破敗的孤兒院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兒童精神病院,越來越多的兒童被送進了這裏。但是精神疾病是無法治癒的,只能用藥物進行抑制,送孩子進來的家長們在帶走孩子的同時需要支付昂貴的醫療費用,日後也必須長期購買醫院的藥物。雖然無可奈何,但是孩子在服用了藥物之後的確有一定程度上的好轉,是以不少家庭砸鍋賣鐵都會源源不斷地為這群科研人員送來錢財。
科研人員在斂財的同時也在繼續着自己的試驗,並將所有試驗品分為了三等人。繫着紅繩和黑繩的都是失敗品,紅繩代表“危險”,黑繩代表“清理”,而紅繩的孩子會被拘着繼續進行試驗,黑繩的孩子則會以“自殺”或者“被領養”的形式被處理掉。
零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種,於是他成了“未知”,被繫上了代表天使翅膀的白色繩子。
原本繼續這樣下去,大概那些科研人員有朝一日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並將這處精神病院徹底荒廢,帶走所有的試驗品安然離去,無人知曉他們的所作所為。但是,約莫當真是神明看到了這份罪惡,他們終於自食了惡果。
那些代表着“危險”的試驗品有一天失去了控制,在暴動之下毀掉了罪惡的一切。
而那為了防範試驗品逃跑而特意鑄建的銅牆鐵皮,最終竟反過來成了他們的埋骨之地。
想到外面那片被鮮血染紅的土地,林夕原本些微的憐憫也逐漸化作了淡淡的厭惡——所謂善惡有報,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