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2)
然後,就有了那些寒冷的夜晚,我們在長安街上漫步,明亮的華燈下,我們口中呼出的白氣,融合在一起,難分難離。還有紫竹院的湖邊,我們並肩坐在長椅上,天上飄起毛毛細雨,我們仍然肩並肩坐着,一直到天黑透了,公園的首門人前來驅趕,我們才起身。他挽住我的肩,在我耳邊輕聲說:“真希望永遠就坐在這裏。”還有那北海的白塔下,那圓明園的廢墟中,那飛舞着柳絮的滿是荊棘和野草的護城河畔。。。還有他家的陽台上。那陽台雖然只有兩層,卻能看到古觀象台和下面徐徐開過的列車。終於有一夜,他把我攬在懷中,他對我說:瀾,我愛你!那一夜,風雨大作,雷電交加。苦澀的記憶呀!為什麼會來得如此兇猛呢?他告訴我,他將和局長的女兒結婚了。那天,他流了淚。我也流了淚。他說:咱們一起走吧!我說:能夠走到哪裏去呢?我知道,該走的人不是我們倆,而是我自己。我必須逃掉。為了他也為了我,我必須永遠永遠從他的生活里消失。我說:你結婚吧,我祝福你。他狠狠抱住我,他的淚水流進我的衣領。我卻突然一陣眩暈,世界在我眼前翻轉過來。我竟然來不及逃掉。他把我送進醫院。我偷聽到醫生對他說,我患了惡性腦瘤。醫生還說,手術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不過手術是唯一的希望。要是手術失敗了呢?他問,他的聲音似乎在哽咽了。如果失敗了,病人就醒不過來了。醫生回答。他回到病房時帶來了幾隻蘋果。他騙我說我的病沒什麼,動個小手術就全好了。他微笑着為我削蘋果卻忍不住偷偷流淚。我真想勸勸他不要這樣難過,因為即使我的病完全沒希望我也不會難過。我想我真的幸運,與其偷偷溜掉孤獨終了一生,真的不如在我心愛的人身邊高高興興的死去。這樣想着我甚至開始盼望那完全沒有希望的結局了。手術的那一天,他微笑着對我說:“瀾,你安心做手術吧。就當是睡了一覺。過幾個小時就沒事兒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紅紅的,他說謊話的本領實在不大高超。我於是微笑着拉住他的手。我說我要好好把你看仔細了,這樣我睡着的時候就會夢到你。不知為何我說這話的時候鼻子微微發酸,其實我當時的心情不知道有多平靜。我趕忙換個話題,我說這幾天你先替我保管一下我的日記好嗎?它就在病房裏,我枕頭下面。他對我微笑着點點頭,然後就把頭深深埋在我腿邊的被單里。他的淚濕透了被單,已經浸潤到我腿上的肌膚了。護士叫他離開,然後把氧氣罩扣在我臉上。真有些滑稽,他是如此的年輕強壯,卻被一個瘦小的護士攙扶着,好像他才是病人似的。我拚命想要抬起頭來再看他一眼,但我渾身的肌肉都在變得麻木。我知道我馬上就要睡著了,而這一覺,多半永遠都不會醒來。但是我沒什麼可遺憾的,因為有他給我送行,而且他將會看到我的日記,那上面記錄了我所有要對他講卻來不及講出的話。這一覺似乎睡了很久,但我卻終於還是醒過來了。我又看到他的面孔,聽到他喊出我的名字。我真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失望!“輝!”我也輕聲地呼喚他的名字。“瀾!你終於挺過來了!你昏迷了三天,終於挺過來了!”他撲過來,撲到我懷裏,立刻就開始哽咽了。我撫摸着他的發。我的動作仍然很笨拙,我的手臂上還纏繞着許許多多的管子。我突然有一種預感,我們的故事,已經錯過了最完美的結局了。我為什麼要醒過來呢?醒過來以後又能怎樣呢?我不是打算要無聲無息地消失掉么?然而現在,叫我如何再一次鼓起勇氣,躲藏到哪個連我自己也看不見的角落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