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1)
我醒來時,覺得自己似乎睡了整整一個世紀。我努力睜開雙眼,視線卻很模糊,除了明亮刺眼的陽光,我什麼也看不清。這是哪裏呢?空氣中為何充滿了刺鼻的味道?是什麼味道呢?容我慢慢分辨。對了,是來蘇水的味道。這裏是醫院么?我是如何來到這裏的呢?我努力思考着,記憶里卻空空蕩蕩。我的視野正漸漸變的清晰起來。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房頂,還有白色的窗帘。我努力把頭抬高一些,於是我看見他,一個模糊的人影,趴在我的床邊,似乎正熟睡着。他的發不很長,卻很直很黑。他頭邊放着一頂白色的圓型帽子,上面什麼圓形的東西在閃閃發亮。我是誰?他又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努力地回憶。所有的記憶似乎都離我很近很近,卻彷彿被一面很薄的牆壁擋住了。記憶在牆的那一側洶湧地翻滾,而這一側卻仍是空空蕩蕩,只能聽到澎湃的聲音,卻見不到一絲一毫的影子。突然,窗外喧鬧了,幾乎人聲鼎沸了!好像有很多人正從窗下經過,他們用力地邁着步子,大聲地喊着口號。我聽不清他們在喊些什麼,似乎要打倒誰,推翻誰,又似乎要什麼萬萬歲。我卻突然覺得不安起來。為何會不安呢?是因為聽不清么?我探手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卻摸到厚實的紗布。是誰用紗布把我的耳朵包裹住了?哦,不僅僅是耳朵。我的額頭,我的頭頂,我的後腦,統統都被紗布包裹住了。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我的頭腦,終究是出了什麼問題么?窗外的喧鬧聲終於驚醒了床邊伏睡的人。他抬起頭,望着我。他的面容仍有些模糊。“瀾!”他輕聲地喊。他在叫我么?他的聲音是那麼渾厚而且溫柔。這聲音為何如此耳熟?難道以前我曾經聽到過?“瀾!”他又在輕聲呼喊。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滾燙着。頃刻間,我那蓄勢已久的記憶,衝破了薄牆,如潮水般把我淹沒了。是的,他是在呼喚我呢!我就是瀾。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我想起他們給我的父親戴上上又高又尖的帽子,逼着他彎着腰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我想起他們扭住我的胳膊,踢我,打我,把我丟進派出所那黑暗的沒有窗戶的小屋裏。在那裏,我分不清日夜。我想起當我饑寒交迫時,他走進屋來。他與他們不同,他身穿白色的警服,而他們卻都是身着軍裝的紅衛兵小將。我打算奪路而逃,我瞅准機會,向著屋門衝去,他卻抓住我的雙臂,把我狠命壓在他身下,使我動彈不得。那一刻,我再也無力掙扎,不爭氣的淚水終於絕堤而出。他卻微微鬆了手。我強忍住淚水,抬眼憤怒地瞪着他。他也看着我,眼神卻很複雜。他起身離開,過了片刻卻又返回來,手中多了冒着熱氣的饅頭。他把饅頭遞給我,小聲對我說:“快吃吧,等他們回來了,就沒的吃了。”我想起那一夜,他突然出現,他對我說:“你快走吧,趁沒人看見。”他拉住我的手向外疾走。我的雙腳卻似乎有些不聽使喚。他於是背起我。他很瘦,背卻很寬。我趴在他背上,雙臂圈住他的脖子,我能感覺到他頸上血管的跳動。第二天,就在那派出所的門前,我又見到他。他正背對着我,與那穿着綠色軍裝的漂亮女孩兒告別。她說:“別忘了今晚到我家吃飯。”他回答:“非今晚嗎?”她瞪眼道:“林輝同志!岳父岳母遲早要見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她做了個鬼臉,甩了甩頭后的兩根小辨,扭頭快步走掉了。我也準備立刻逃掉,他卻突然轉回頭,看見我。他慌張地把我拉到街角,生氣地說:“怎麼還到這兒來?不怕被他們看見了?”我的心臟在激烈地跳動,事先編好的借口竟然一句也講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