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其文,赤子其人(3)
沈先生五十年代後放下寫小說散文的筆(偶然還寫一點,筆下仍極活潑,如寫紀念陳翔鶴文章,實寫得極好),改業鑽研文物,而且鑽出了很大的名堂,不少中國人、外國人都很奇怪。實不奇怪。沈先生很早就對歷史文物有很大興趣。他寫的關於展子虔游春圖的文章,我以為是一篇重要文章,從人物服裝顏色式樣考訂圖畫的年代的真偽,是別的鑒賞家所未注意的方法。他關於書法的文章,特別是對宋四家的看法,很有見地。在昆明,我陪他去遛街,總要看看市招,到裱畫店看看字畫。昆明市政府對面有一堵大照壁,寫滿了一壁字(內容已不記得,大概不外是總理遺訓),字有七八寸見方大,用二爨摻一點北魏造像題記筆意,白牆藍字,是一位無名書家寫的,寫得實在好。我們每次經過,都要去看看。昆明有一位書法家叫吳忠藎,字寫得極多,很多人家都有他的字,家家裱畫店都有他的剛剛裱好的字。字寫得很熟練,行書,只是用筆枯扁,結體少變化。沈先生還去看過他,說“這位老先生寫了一輩子字”!意思頗為他水平受到限制而惋惜。昆明碰碰撞撞都可見到黑漆金字抱柱楹聯上錢南園的四方大顏字,也還值得一看。沈先生到北京后即喜歡搜集瓷器。有一個時期,他家用的餐具都是很名貴的舊瓷器,只是不配套,因為是一件一件買回來的。他一度專門搜集青花瓷。買到手,過一陣就送人。西南聯大好幾位助教、研究生結婚時都收到沈先生送的雍正青花的茶杯或酒杯。沈先生對陶瓷賞鑒極精,一眼就知是什麼朝代的。一個朋友送我一個梨皮色釉的粗瓷盒子,我拿去給他看,他說:“元朝東西,民間窯!”有一陣搜集舊紙,大都是乾隆以前的。多是染過色的,瓷青的、豆綠的、水紅的,觸手細膩到像煮熟的雞蛋白外的薄皮,真是美極了。至於繭紙、高麗髮箋,那是凡品了(他搜集舊紙,但自己捨不得用來寫字。晚年寫字用糊窗戶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在昆明,搜集了一陣耿馬漆盒。這種漆盒昆明的地攤上很容易買到,且不貴。沈先生搜集器物的原則是“人棄我取”。其實這種竹胎的,塗紅黑兩色漆,刮出極繁複而奇異的花紋的圓盒是很美的。裝點心,裝花生米,裝郵票雜物均合適,放在桌上也是個擺設。這種漆盒也都陸續送人了。客人來,坐一陣,臨走時大都能帶走一個漆盒。有一陣研究中國絲綢,弄到許多大藏經的封面,各種顏色都有:寶藍的、茶褐的、肉色的,花紋也是各式各樣。沈先生後來寫了一本《中國絲綢圖案》。有一陣研究刺繡。除了衣服、裙子,弄了好多扇套、眼鏡盒、香袋。不知他是從哪裏“尋摸”來的。這些綉品的針法真是多種多樣。我只記得有一種綉法叫“打子”,是用一個一個絲線疙瘩綴出來的。他給我看一種綉品,叫“七色暈”,用七種顏色的絨綉成一個團花,看了真叫人發暈。他搜集、研究這些東西,不是為了消遣,是從發現、證實中國歷史文化的優越這個角度出發的,研究時充滿感情。我在他八十歲生日寫給他的詩里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這全是記實。沈先生提及某種文物時常是讚嘆不已。馬王堆那副不到一兩重的紗衣,他不知說了多少次。刺繡用的金線原來是盲人用一把刀,全憑手感,就金箔上切割出來的。他說起時非常感動。有一個木俑(大概是楚俑)一尺多高,衣服非常特別:上衣的一半(連同袖子)是黑色,一半是紅的;下裳正好相反,一半是紅的,一半是黑的。沈先生說:“這真是現代派!”如果照這樣式(一點不用修改)做一件時裝,拿到巴黎去,由一個長身細腰的模特兒穿起來,到表演台上轉那麼一轉,准能把全巴黎都“鎮”了!他平生搜集的文物,在他生前全都分別捐給了幾個博物館、工藝美術院校和工藝美術工廠,連收條都不要一個。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從不講究。他在《湘行散記》裏說他穿了一件細毛料的長衫,這件長衫我可沒見過。我見他時總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布長衫,夾着一摞書,匆匆忙忙地走。解放后是藍卡其布或滌卡的幹部服,黑燈芯絨的“懶漢鞋”。有一年做了一件皮大衣(我記得是從房東手裏買的一件舊皮袍改制的,灰色粗線呢面),他穿在身上,說是很暖和,高興得像一個孩子。吃得很清淡。我沒見他下過一次館子。在昆明,我到文林街二十號他的宿捨去看他,到吃飯時總是到對面米線鋪吃一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超不過兩角五分。三姐是會做菜的,會做八寶糯米鴨,燉在一個大砂鍋里,但不常做。他們住在中老衚衕時,有時張充和騎自行車到前門月盛齋買一包燒羊肉回來,就算加了菜了。在小羊宜賓衚衕時,常吃的不外是炒四川的菜頭,炒茨菇。沈先生愛吃茨菇,說“這個好,比土豆‘格’高”。他在《自傳》中說他很會燉狗肉,我在昆明,在北京都沒見他燉過一次。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亞蓉家去,先來看看我(王亞蓉住在我們家馬路對面,——他七十多了,血壓高到二百多,還常為了一點研究資料上的小事到處跑),我讓他過一會來吃飯。他帶來一卷畫,是古代馬戲圖的摹本,實在是很精彩。他非常得意地問我的女兒:“精彩吧?”那天我給他做了一隻燒羊腿,一條魚。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稱道:“真好吃。”他經常吃的葷菜是:豬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