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中國近現代大學的教育目標(1)
文/楊東平中國近代大學的建立,大約可以1895年的北洋大學堂(天津大學前身)、1896年的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前身)和1898年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開辦為起點,迄今已經百年。
但其由舊入新,成為現代大學的轉換,大致發生在“五四”
之後。
比較顯著的坐標,如1912年,由蔡元培起草、教育部頒佈的《大學令》;同年,京師大學堂更名為北京大學,在蔡元培手中完成了現代性的改造。
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傳統大學逐漸完成了這種更新,與更多的新建立的大學一起進入現代之列。
這意味着對大學的功能、性質、使命、制度組織等等作出新的認知和構建,建立現代大學制度和大學精神。
在這一過程中,不難找到從“中體西用”
到自由主義、國家主義等各類社會思潮、思想文化的表現和標本。
同時,社會政治結構和官方意識形態的變動,使國家的教育目標與大學的宗旨處於一種緊張的互動之中;民族危亡的緊迫壓力、民族振興的直接需要,更是顯着地影響了大學理念的形成。
確立現代大學教育目標的基本問題包括:在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之間繼承、批判或改造的態度,它既涉及中西文化的“體用”
問題,也有源自西方的高等教育民族化、本土化的任務;在國家的發展目標和人的發展目標之間的恰當定位(國家主義,還是自由主義);在大學的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之間的取捨、選擇(培養專家,還是通才)等等。
在20世紀上半葉,國立、私立和教會大學等不同類型大學的實踐,舊學或留學生出身等不同文化背景的大學校長的追求,都豐富、補充着現代大學理念的形成,從不同方向回應了現代大學面臨的這些問題。
一清末早期高等教育的舉辦者,多是舊學出身的紳商和知識分子,如創辦北洋大學堂、南洋公學的官僚型紳商盛宣懷;協助張之洞策劃三江師範、與馬相伯、嚴復創辦復旦公學的“狀元資本家”
張謇。
1927年至1934年任暨南大學校長的鄭洪年,是光緒年間的舉人;暨南大學的另一位校長何炳松,是清末的秀才。
曾任嶺南大學校長、成為教會大學“華人校長第一人”
的鐘榮光,16歲中秀才,28歲中舉人,后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修教育學。
蔡元培早年連中秀才、舉人、進士,授職翰林院編修。
在這批舊學出身的大學校長中,1907年至1920年主長交通大學的唐文治,是十分值得重視的。
這位官至商部尚書的清末進士,在新教育的實踐中,集“國學大師,工科先驅”
於一身。
作為國學大師,他是精神上的傳統主義者,有“讀經救國”
的主張,他晚年的教育實踐,是按照書院的模式創辦了聲譽卓著的無錫國學專修學校。
但作為交通大學校長,他是行動上的改革主義者,奉行實業救國、教育救國,以“求實學,務實用”
為辦學宗旨。
在他手中,交通大學成為一所學科齊備、具有較高學術水平的現代工科大學,秉承“修齊治平”
的儒家理想,唐文治認為對大學生應“以道德端其模範,以規律束其身心”
,使其“蔚為通材”
;大學的功能,“其大要在造就專門人才,尤以學成致用,振興全國實業為主,並極意注重中文,以保國粹。
在辦學中強調道德育人,德才統一,知行合一;主張文理兼通,兩文並重,既重數學、物理、外語,又重中文學習,使學生由“文理兼通”
而達“體用兼備。
他為交通大學撰寫的《工程館記》集中表達了洋務運動以來主流的教育理念:“維余平生之志願,在造就中國之奇材異能,冀與歐美各國頡頏爭勝……吾願諸生勤究物之質,更培養性之靈,庶幾體用兼有,以捍外侮而致太平矣”
和許多早期高等教育的舉辦者一樣,唐文治明確地將大學的培養目標定位於“造就領袖人才”
,以期將學生“分播吾國,作為模範。
這既是當時高等教育作為精英教育的實際狀況,也體現了一種培養聖賢的儒家理想。
他鼓勵學生“欲成學問,當為第一等學問;欲成事業,當為第一等事業;欲成人才,當為第一等人才。
而欲成第一等學問、事業、人才,必先砥礪第一等品行。
在這個方向上,唐文治鮮明體現了大變革時期傳統儒學的現代生存,其辦學實踐是將傳統文化資源與現代大學教育相融合、儒學精神與現代科學教育相結合的最初嘗試。
在大學教育中融入儒家思想,結合中國國情,從而使西方教育中國化,在當時並不是孤立的事件,庶幾是一種必然的文化選擇,或者文化交流中的必然反應。
張伯苓在南開大學開辦之初,就意識到過於西化的教育脫離中國實際的後果。
他於1928年頒佈的《南開大學方針方案》,明確提出以“土貨化”
為南開今後發展之根本方針。
所謂“土貨化”
,他解釋為“乃關於中國問題之科學知識,乃至中國問題之科學人才。
吾人為新南開所抱之志願,不外‘知中國’、‘服務中國’二語。
……即以中國歷史、中國社會為學術背景,以解決中國問題為目標的大學。
針對中國“愚、弱、貧、散、私”
五大弊病,提出南開的教育方針着重以下五點:重視體育,提倡科學,團體組織,道德訓練,培養救國力量。
1934年,張伯苓提出“允公允能”
的校訓,以“培養學生愛國愛群眾之公德,與夫服務社會之能力”
,以“治民族之大病,造建國之人才。
許多學貫中西、思想十分“西化”
的學者,其情感和個性大抵是中國化的,文化之根仍深植於中國。
他們用中文古典解讀、傳播現代大學理念,深入人心,流誦至今。
如梅貽琦以《大學》之語作大學精神之新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1929年創辦浙江大學教育系的鄭曉滄闡釋大學的教育理想,稱英國大學理想,在養成Gentlemen,此即中國“君子”
理想;德國之培養專門學者Scholar,於中國當謂“士。
“我國本有‘士君子’一名詞,然細按之,亦自有別。
大概‘君子’尤重行誼,而‘士’則必學問上有相當之造詣者,方足當之。
前者尤重人格上之修養,後者則重學問上之修養。
今如不取古人之形式或意義,而取其旨趣之所在,則今日之大學學生,不可不勉為績學之‘士’,不可不勉有‘君子’之風”
長期擔任清華大學教務長的潘光旦也持此說,認為大學教育根本就是“士”
的教育。
他解釋,這一方面是理性的教育,能夠“推十合一”
,思想開放明智,既不“泛濫無歸”
,也不“執一不化。
另一方面,是情志的教育,情緒、意志的培養,如古人所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士可殺不可辱”
、“士見危授命”
等。
他認為“近代的教育不知做人造士為何物”
,“沒有教一般人做人,更沒有教一些聰明智慧的人做士,沒有教大家見利思義,安不忘危,沒有教我們擇善固執,矢志不渝,也沒有教我們諒解別人的立場而收分工合作之效。
他將西方大學理念與中國儒家理想相結合,提出一個全新的教育概念——位育。
他解釋說,《中庸》有“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
所謂“位育”
,就是“安所遂生。
可以說,在最高的境界上,古今中外的教育理想是大致相同、可以溝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