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6)
楊登科後來去了辦公室。辦公室是農業局裏的綜合部門,文秘後勤財務都綁在一起,地盤寬,人員多。這天好像在發什麼補助,好多人都圍住會計和出納,簽的簽名,數的數票子,人氣正旺。另一邊的辦公桌上則堆滿剛打印好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材料,分管文秘的辦公室副主任曾德平和秘書正低了頭在搞裝訂。辦公室主任吳衛東更是沒閑着,對着話筒大聲嚷嚷着,彷彿家裏起了火似的。也沒人理睬楊登科,或者說沒人發現楊登科,他在門口站了好一陣,才遲疑着向吳衛東慢慢走過去。好不容易等到吳衛東把電話打完,楊登科躬着身上前一步,一邊給吳衛東發煙,一邊討好道:“吳主任您好!”吳衛東沒接楊登科的煙,只瞟了他一眼,那目光沒有楊登科期待中的久違之後的熱切,卻有些恍惚,好像楊登科是外來辦事的人似的。楊登科心裏頭不免失望,卻仍像在政工科一樣,小心將煙放在了吳衛東桌前。這時吳衛東才開了口,說:“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楊司機。”口氣顯得那麼漫不經心。楊司機三個字讓楊登科聽着有些不太舒服,彷彿身上爬了好幾個螞蟻似的。畢竟現在的楊登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楊司機了。其實過去吳衛東也是這麼稱呼他的。楊登科想想,也許是自己在電大獃了兩年,這個稱呼已經變得陌生了。楊登科心裏正在嘀咕,吳衛東又開了口:“楊司機畢業了吧?”楊司機不楊司機的,楊登科計較不了那麼多了,也淡淡地說:“是呀,畢業了,特意來向你當主任的報個到。”吳衛東笑笑,說:“你到辦公室來報什麼到呢?你現在是堂堂的大學生畢業了,難得的棟樑之才,辦公室這口小塘哪裏還裝得下你?”這當然不是幽默,吳衛東從沒跟楊登科這麼幽默過。吳衛東一向視自己和楊登科同是陳局長的人,要幽默也不會這麼幽默。楊登科再沒悟性,也聽得出吳衛東話里的嘲諷。只聽吳衛東又說道:“當然你要回來我最樂意了,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當得不怎麼稱職也不怎麼稱心,正愁找不到合適人選,你來把班接過去,我給你作揖,給你下跪,或者請你下館子。”說著,還挪過自己坐着的椅子,要往楊登科屁股下面塞。這無異於拿着鞭子往楊登科頭上猛抽了。楊登科儘管電大畢了業,卻還是工人,連幹部都不是的,想做主任也不是這個時候就敢想的。楊登科心裏罵道,這個狗日的吳衛東,真是小人一個!他恐怕是將當初提着禮品到九中去巴結我楊登科的事忘到了腦後。何況我楊登科又沒日你家老娘,你為什麼要這麼咒我?楊登科心頭騰起一股火氣,差點就要捏緊拳頭,當胸給吳衛東一下了。當然楊登科還是強忍住了,憤然出了辦公室。來到樓前的平地里,楊登科臉上還紫着,怒氣難消。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楚今天到底出了什麼偏差,自己剛回局裏,並沒招誰惹誰,卻走到哪都遭人冷眼。想想現在不高不低已是名正言順的電大畢業生,好歹也算是科班出身了,在農業局裏雖然比上不足,比下卻有餘,不像過去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難道他們還有什麼瞧不起自己的?再往深里想又並不是這麼回事。要知道自己以前是普通工人時,他們可不是這麼個態度,無論在哪裏碰着了,都會主動跟你打招呼,那熱乎勁跟見了陳局長是沒有太大區別的。在坪里站了好一陣,楊登科心生茫然,竟然不知到哪裏去才好。一眼瞥見司機班的門還敞着,腳下不由自主地往那邊移了過去。那是自己的老根據地了,靠窗還有一張屬於自己的辦公桌,不存在受不受歡迎的事。楊登科的底氣慢慢就足起來,腳下的步子也堅定了些,不像剛才那麼飄飄忽忽的了。除開楊登科,司機班還有四位司機,刁大義、胡國干、小錢以及前面已經提到過的老郭。這天小錢和老郭不在,只有胡國乾和刁大義在下象棋。楊登科知道這兩個人的棋都很臭,勁頭卻不小。這好像是規律了,棋臭的人偏偏都樂此不疲,沒事就要擺開棋盤噼噼啪啪敲上一陣,有時為一步棋還要爭得鼻涕泡一鼓一鼓的,甚而至於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