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永遠的日子(3)
尹楠的眉毛像一道漆黑而潤亮的流線,橫展在他光潔的額頭底下,那微蹙的樣子,不禁使我想到“煩惱的線條”這句話。我對於人體的毛髮有着某種特殊的敏感,假若是一個女人,我會首先看到她那一蓬紛亂的頭髮,女人就像頭髮一樣紛亂,然後我才看到那頭髮背面的女人的臉孔;而一個男人,他身上的毛髮,首先奪走我的目光的是他的眉毛,我是通過他的眉毛看到他的頭髮、鬍鬚以及他的身體上標誌着成年特徵的其他部位的毛髮的,甚至可以通過它看到他的生命和靈魂。尹楠的眉毛秀美而綿長,有一股柔軟的堅硬,彈性的固執。那一天,他的眉毛就在那一瞬間出賣了他,向我展示了他的身體和內心。望着他微蹙起來的漂亮的眉頭,我不假思索地順嘴說,“詩社就叫‘皺眉’吧,這個名字與原來的名稱意思相當,但軟化了其中的暴力色彩。其實一樣是搖頭否定的意思,而且比‘搖頭’更加具有審美意識。”尹楠默然了一小會兒,然後,用他那攥着飯勺的纖長的、確切地說是瘦骨零丁的右手一揮,興奮地說,“太好了,太好了。”接下來,尹楠開始重新打量我,並且鄭重地與我握了握手。尹楠的手,是他身體上第二個吸引我的部位。他的那隻手像一股真實的氣流,從我的手心穿過,或者說它是一種獨特的聲音,也許是血液的聲音被秘密地隱藏在指尖上,有一種光滑、流動、怦跳的物質,但並不輕飄。當你觸碰到這樣的手時,你會首先想到“在指縫間呼吸”,或者“淚水順着掌紋緩緩流出”這一類手指試圖掩飾、遮蓋什麼情感的特質,一種肌膚與肌膚相摩挲的光滑與沉甸。你不會只覺得那僅僅是手,你同時會覺得它也是一隻呼吸着的嘴,在吮吸你的肌膚、你的溫度;覺得它是一隻傾心於諦聽的耳朵,貼附在你的血壁上,呼應着你體內液體的流動之音;覺得它是一隻饑渴而熱烈的鼻子,探尋着與之相碰的另一隻手所能夠傳遞的無限的柔軟或堅硬的體息;覺得它是一種眼神、一種口音、一種咀嚼……這隻手,我似乎早已熟識,在我見到尹楠這個人之前,在他的臉孔閃現在我的視域中的很早以前,我就認識了這隻手。這隻手暴露了他。這時,尹楠誠懇的邀請我加入他們的詩社。我說,“我從來對任何團伙都沒有興趣,我是個‘個人主義者”。從小到大,我在任何一個集體中都是處於少數人的尷尬地位,因為我總是在大家齊聲說‘是’的時候,不由自主毫不知趣地說‘不’。我說,我認為一個人能經常勇敢地站出來對這個世界說‘不’,是一種強烈責任心的表現。”尹楠說,“我們的詩社是專門說‘不’的。”我說,“糟糕的是,當你們集體同聲說‘不’的時候,我預感,我的思路又滑向了‘是’。”“為什麼?你只是想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嗎?”他問。“當然不是。”我說。那一年,我已經開始讀克爾凱戈爾的書了,於是,我把克氏的關於少數人與多數人的論述搬了出來。我說,“少數人或者說個人,有時候其實更有力量,因為少數人或個人是真正抱有某種觀點的人,而多數人的力量倒往往是一種假象,他們是由一群烏合之眾所組成的。當少數人或個人產生某種想法,並且比較有力量時,那觀點便被多數人佔為己有,於是那觀點便成了多數人的觀點。但是,由於得到了多數人的支持和眾說紛紜的圖解,這觀點又成為了胡說八道。既而最先持有這觀點的少數人或個人,又與之相脫離。”尹楠驚訝地看我,用他那雙清澈但已無法保持靜謐的眼睛看着我,兩隻黑亮的眸子裏有一種迷惘的神情,長睫毛忽閃着,像女人似的激動。然後,他一邊若有所思地點着頭,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們。”但隔了一會兒,他又說,“對,我不會把你介紹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