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X的現實主義(四)
百無聊賴的舍長提議給我照張相。這回是單人照。沒有X也沒有別人。X喜歡單人照,我也喜歡單人照。我隨後撥開雨簾,向著黑峒峒的巨影奔去,帶領舍長爬上目眩的塔。
塔名五象,聽起來有點叵測。據碑文介紹,它是明朝萬曆年間一個進士老鄉造的。塔就建在一個落差不小的陡坡頂端,很有違章建築物的險峻。現在的這個塔,幾乎肯定是後人再建的,否則很難抵禦幾百年來強盛的夏季颱風。——那些狂躁的風啊。
然而即便在冬季,上到塔頂風力還是不小。獵獵山風夾雜着水氣和時間流過的冰冷,讓人直喘大氣。我站在塔上,看見遠處的市區,密集的建築像一個白蟻的巢穴。更為廣大的地域裏零星散落着矮小的房屋。我衣領敞開,睫毛濕潤,看着霧氣被無形的力量所撕碎。放眼是或深或淺的冬綠,但一切都是靜止的,包括江面的行船以及我的心跳。一種莫名其妙的旋暈,讓我感覺空間在繁殖,就像天體時刻在遠離。什麼獨自憑欄的唐詩宋詞都想不起來了,只是忽然覺得很寂寞,覺得除了寂寞就剩下風,覺得我和X這輩子註定沒什麼搞頭。天,慘白慘白。四下寂靜,只有雨和呼吸的聲音。這樣的環境裏,總要想到永生,總要產生閉上眼躍向高空的衝動。然而,我顫慄了,我窺見內心的恐懼。我徹底拒絕塔沿上那些青苔的誘惑,懷抱着親吻大地的強烈願望飛快地下到塔底。
說起死亡的感覺,就會讓人聯想到黑夜的感覺,恐懼的感覺。但實際上死亡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我們所能體會的至多是目擊死亡的感覺,或者是半死不活的感覺。而我從中獲取的,往往是生存的動力,就像是某種啟示和驅策,使得我和絕大多數人仍不放棄那些無法能令我們最終解脫的希望。
我和舍長在山間遊盪了很久,終於興意蕭然,決定下山。本來還想找個廟燒燒香,但我實在缺乏必要的虔誠。舍長在一旁說起什麼把佛像劈了當柴燒的公案,樂不可支。
下山的時候,雨停了。若隱若現的太陽以驚人的速度下沉。我也終於走上正途。舍長看到柏油路面,心花怒放。路還很長,只能邊走邊聊。——舍長是個三棒打不出一個悶屁的傢伙,所以還是由我唱主角。聊着聊着,聊到本地的普通話。我告訴舍長,本地的特色普通話十分影響淑女的形象:長得再好看,穿得再性感,一露口風,馬上韻味全無。所以你在此地看到的大多是沉默的美女。我還告訴舍長,X很擅長模擬口音極重的對話,不時和我說上一兩句,身處北方很有對暗號的效果。直到現在,我依然斷斷續續地和X保持着聯繫,哪怕她已經後現代掉了,已經解構成一個概念,又或者是意識流什麼的。總之,她沒有了可以讓我緊緊抱在懷中的**。——有一個哲人說過,女人都是**。其實,男人愛女人,往往更愛**。
我始終疑惑,因為X讓我搞不清她什麼時候是認真的,什麼時候是在開玩笑。她今天是個小女生、浪漫派、我的崇拜者,明天則變成大姐頭、頹廢派、我的輔導員。我同樣無法知道X的真實想法,也不知道她要掩飾什麼,只好認為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我覺得X應該是個男的,身手矯健如同《逮捕令》裏的小葵。有段時間X痴迷武俠小說,上課的時候就兩眼直摳摳。我回頭看她,偶爾會見到一臉傻笑。
但X本質上還是個女的,這可能是我最終無法與X交流的根源。我始終懷着不可釋懷的遺憾。不過,隨着我和X的隔膜越來越深,遺憾倒是越來越淺。那年在電話另一端傳來X哭泣的聲音。我怎麼也忘不掉,這最後的現實主義。
——很難過吧,我明知顧問。
——你說呢,X痛苦地回答。
我想像着從未見過的X淚流滿面的情景,又覺得她很堅強。我當時曾暗暗下決心:這絕不是說再見的時候。事實證明,我的決心於事無補。如你所見,我被語文科代表治癒了。
一晃眼,六年過去。對我來說,X的內心變成一個日趨封閉的區域。我無法再次打開同一道門。我甚至從來記不得X的模樣,就像遺忘在另一個世界。
天色已暗淡無光,大地開始了強烈的傾斜。下坡的路長不見底,彷彿一直通地獄或者另一個世界;舍長則功德圓滿飛升三十三天。我一個人,處於不斷加速的狂喜之中,發覺自己正在脫離X的世界,所有證據正在變得虛無飄渺。我處於不斷加速的黑暗之中,腦子裏迴響起埃利蒂斯的詩句:黑夜,死亡的可怕匿名。——對於迎面呼嘯而來的車燈,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