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繃(七)
楊帆回到家的時候,這種笑聲還在持續。她又做惡夢了。鄒菡睡覺時喜歡把手放在胸口,這使她很容易做惡夢。到了第二天,如果還有殘留的記憶,鄒菡會把夢中的情景講給楊帆聽。那些夢千奇百怪,反映出造夢者豐富的想像力和對不可知力量的恐懼。楊帆看到妻子的臉上泛出一絲冷汗,就把她搖醒了。女人尚未從夢境完全走出,她愣愣的盯着楊帆看了一會,把頭埋在他懷裏嚶嚶哭泣。她的頭髮輕柔的蹭着楊帆的鼻端,散發出熟悉的。好聞的味道,這味道曾陪伴了他很多年,早已和他自身的味道溶為一體。楊帆記起幾年前,他們還在住農民房的時候,因工作上的安排,鄒菡要去很遠的外地出差半年。那段時間裏,他們每天都要互通電話,有時一聊就是兩個小時。即便如此,也無法消除相思之苦。後來鄒菡請病假偷偷跑回來見楊帆,兩個人在深圳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個星期,那種單純的。略帶暈眩的歡樂,至今想起,仍能讓楊帆感嘆不已。那時他們沒什麼錢,對未來也缺乏信心,能抓在手裏的只有愛情。走的那天,鄒菡哭得是那麼傷心,她緊緊的抱住楊帆不放手,好象從此再也見不到了似的。鄒菡離開以後,屋子又變得空落落的,楊帆捨不得收拾房間,甚至捨不得打開窗子,生怕那股好聞的屬於鄒菡的味道就此消失。他細心的把鄒菡梳頭時散落在地上的頭髮一根根的撿起來,拂去灰塵,裝在一個小膠袋裏面。他是那樣固執的保護着所有和鄒菡有關的東西,她用過的發卡,她買過又丟掉的小玩藝兒,她不小心打破的水杯。天知道他愛她,愛得是那樣深,哪怕為此付出生命,他也心甘情願。有時,楊帆就哭了,他輕易不會在鄒菡面前掉淚,可是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大孩子。
鄒菡嘆了口氣。對剛才的夢境,她實在羞於出口,以前的夢雖然也很詭異,但絕不會象剛才那個,好象連最後一絲羞恥感都被剝奪了,剩下的是一些難以言表的感覺,如此的殘酷如此的真實。鄒菡知道,在最初楊帆相戀的時候,她絕不會做這種夢,那時她也會在夢中迷失方向,可到最後,楊帆總能來搭救他。而在剛才的夢境中,楊帆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出現,他冷酷無情,可望而不可及,而且,看上去他好象正是整個陰謀的策劃者,這真讓她不寒而慄。
楊帆看着鄒菡,拿不準是否要把他剛才經歷的事情說出來。這時鄒菡先開口了。
"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跟我說實話。那天派對上,如果有可能,你會不會跟那個女孩上床?"
楊帆想起了阿娟,那個惹人喜愛的小妓女。如果不是鄒菡在關鍵時刻打電話來,他和她會發生什麼事?在那次派對上,如果不是那個女孩爛醉如泥,如果不是楊帆因為撞到了張圓圓而開始心虛,如果鄒菡那天根本沒有在場,面對一個主動投懷送抱的年輕姑娘,楊帆會如何?他會不會背叛一次?
"我希望你不要撒謊。"鄒菡說。
不要撒謊。楊帆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從最開始的無話不談,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對方看,到現在需要時刻提醒對方不要撒謊,這中間的日子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呢?鄒菡曾對他說,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只希望你不要欺騙我。楊帆想,撒謊固然是一種欺騙,那麼隱瞞事實真相算不算欺騙?如果這種隱瞞可以免去不必要的煩惱,甚至彌補一次正在走向破裂的感情危機,我要不要騙你?更令人沮喪的是,當一個女人說她可以接受某個事實,要你告訴她真相,那往往意味着,她無法承受真相,真相會象一粒堅硬的石子,永遠沉積在她內心深處,不能釋懷。
可是現在,楊帆自己也不知道真相是什麼。他想說"我不知道",可這個回答就等於默認。因此他說:
"不,不會。"
話一出口,楊帆驚奇的發現,這正是他心中所想的,這就是唯一正確的答案:他不會去做。聽了他的回答,鄒菡長吁了一口氣,溫柔的抱緊他。這時楊帆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輕輕推開鄒菡,說:
"那麼,你說的那個海軍軍官,你……你真的會為了他放棄我嗎?"
鄒菡凝視着他的眼睛,她的表情顯得十分堅定。
"不會,我絕不會。"
這個回答本來可以讓他們冰釋前嫌,可惜當時的楊帆正處於極其混亂的狀態,經過剛才的狂奔,他渾身象散了架似的疼痛,他的腦部更是由於殘餘酒精的作用而似乎要爆裂開來。因此聽了鄒菡的話,並沒有太大的感動。他隨意的安撫了幾句,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上,楊帆昏頭脹腦的醒來,鄒菡已經上班去了,佳佳也去了幼兒園。他蓬頭垢面的出現在鏡子前。還好,臉上沒有傷痕,不過神色很差。他匆匆洗了把臉,感覺清醒了許多。他想起昨晚的事情,心有餘悸。好似歌中所唱的:瘋狂不見了,恐懼出現了。他撥鄭南的電話,對方關機,這讓他更加擔心,他又聯繫了幾個鄭南的朋友,都說不清楚他的去向。楊帆抱着最後一線希望打電話到鄭南公司,不出所料,他沒來上班。鄭南彷彿就這麼消失了。這些在深圳漂泊的年輕人,沒有家就沒有根,出了事誰也不知道,很是可憐。楊帆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報警,他想也許再等等看吧。
這個早晨的空氣依然陰冷,透過寬敞的落地窗,可以看見小區裏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在鍛煉身體。楊帆打電話到公司說他晚點到,然後他胡亂的吃了些早餐,坐出租車去了昨晚的酒吧,打算把車開回來,順便再勘察一下情況。酒吧門口沒有絲毫異樣,那些稀奇古怪的爛仔們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來去匆匆的高級白領,他們衣冠楚楚,表情無辜,昨晚的暴力事件跟他們毫無關係。好象那不過是一出蹩腳的話劇,到了早上,佈景統統拆掉,只留下一片空地。楊帆買了一份,在最後幾版翻到了有關的報道,也只是輕描淡寫了一番,說傷者已被送院,無人死亡。知道鄭南暫時沒事,楊帆鬆了一口氣。但他的心情還是緊繃繃的,在鄒菡以相當肯定的語氣告訴楊帆她不會因為那個海軍軍官而放棄他之後,楊帆曾經象剛才那樣鬆了一口氣,昨夜的睡眠也彷彿因此酣暢了。然而現在,當鄭南的事告一段落,那種陰鬱的感覺再次浮現,就象飛鳥的翅膀。他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實話,正如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實話。這使他意識到,事情遠不是那樣簡單,他們不再是小孩子,幾分鐘內就可以忘記先前的不快,更何況涉及的主題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呆在公司整整一天,也沒接到幾個電話,而且都是對以前的工程的跟進。楊帆百無聊賴的縮在椅子裏,看到幾個蝦兵蟹將也都是懶洋洋的。桌上有一張照片,是楊帆和鄒菡的合影,在仙湖植物園拍的。鄒菡那時還是長頭髮,不過看上去依然很小,象個中學生。女人們在年輕的時候喜歡留長發以使自己看起來成熟一些,到了一定年紀后就開始留短髮,以示自己依然青春活潑。當然,也有相反的例子。照片上的鄒菡笑得很自然,還有些故意撒嬌的小鬼樣子。那是他們最親密無間的一段時光,他們相互深愛的程度簡直可以說是誇張,以至於每晚臨睡之時,還要戀戀不捨的向對方說聲"明天見"。他們不分白天黑夜的痴纏在一起,恨不得把對方吞進肚子裏。任何人都別想介入他們的愛情,鄒菡的身邊一直不乏追求者,有的條件相當不錯。對於這些圖謀不軌的傢伙,楊帆表現得十分大度,因為他骨子裏有一種幾乎稱得上傲慢的自信,也就是說,他不相信鄒菡會離開自己。現在,楊帆悲哀的發覺,這種自信到了今天,竟漸漸演變為一種掩耳盜鈴的愚蠢,一種被出賣被欺騙的誘因。那些磅礴如海的深情,是從什麼時候越流越細,而竟至於瀕臨乾涸的呢?如果說他們還是相愛的,為何他和她之間,已經沒有了初戀時的激情,連**的次數也大大減少,面對鄒菡,楊帆早已不復往日的衝動,他甚至開始挑剔她的着裝品位,抱怨她的身材,而女人也對他的日常生活習慣加以越來越明顯的抨擊,那種相互嫌棄的感覺使人沮喪。事實上,他們已經不再接吻,那種甜蜜的唇與舌的接觸,彷彿要吸光對方靈魂似的交融,如今只退化成了機械的床上動作,彷彿例行公事一般。現在,他們又開始互相欺騙了。他們原本廝守在同一個世界,後來卻越退越遠,逐漸分為兩個,恰如一棵樹上的兩條樹枝,終於伸展到了不同的方向。
楊帆想起那一年,他倆躺在新房的地板上,曾相互發誓,絕不讓他們的愛情死去,他們的愛必將永恆。而今天,楊帆已不敢說"永遠"這個詞,那些地老天荒,滄海桑田,只能存在於傳說中。他能戰勝所有的情敵,戰勝生活中的種種苦難,他卻無法戰勝時間,這才是最無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