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婚後(6)
“潘多說天熱,有領子的衣服都不叫帶,我不信他的話,我還要帶毛衣呢。”看李越不響,周蒙又補了一句,“李越姐姐,你不知道,潘多除了會做飯,完全是個沒有生活常識的人。”李越卻不大願意討論別人的丈夫,作為妻子怎麼說怎麼貶都可以,旁人,一說就錯。“機票訂了沒有?”“訂了,12月1日的,再不走,簽證要過期了。”“你也真能拖,捨不得兒子?”周蒙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出這個“兒子”是誰。李越暗暗奇怪,何至於這樣冷漠?對此,周蒙的婆家人深有同感。潘多不僅是獨子,還是獨孫,他奶奶三個兒子只有這麼一個孫子。潘多的奶奶就因為孫子媳婦拒絕用母乳餵養她的重孫子,一賭氣,搬到大兒子家去住了。潘家是那種北京東城區的老北京,解放以前家裏做茶葉生意的,到現在潘多的爸爸和兩個伯伯還都是北京市茶葉進出口總公司的幹部。潘多的媽媽,兩位伯母,還有六個堂姐中的五個也都是商業部門的,比起周家,潘家實惠多了,他們總是能買到最便宜的東西。除了愛買點便宜東西和熱衷做飯,潘多並不太像潘家的人。潘多從初中就開始住校了,稍大一點就嫌家裏煩,他媽和他奶奶老吵架,為他吵架。周蒙卻沒有婆媳矛盾的煩惱。潘多的媽媽最向著周蒙,一是周蒙把老太太給氣走了,二是周蒙不跟她搶孩子。潘多小的時候她這做媽的沒親着,一直給老太太霸佔着。不過媳婦也是有點兒過分,就當沒生過這孩子似的,讓周蒙抱一下都不肯,說“怕”。潘多的爸爸氣得笑:“那是個娃娃,又不是老貓,怕什麼怕?”周蒙怕貓,潘多奶奶飼養着一隻老黑貓,以前周蒙一來,那貓就得關到廚房裏去,不然,黑貓只要在三步以內,周蒙就會叫着往潘多身後躲。現在,這個問題算解決了,貓跟老太太一塊兒搬走了。潘多的幾個堂姐看不過,尤其心疼他們潘家這條唯一的男根兒,跟沒娘的孩子似的。小堂姐夫猜測:“產後憂鬱症吧?多多又不在北京。”小堂姐一個白眼白過去:“什麼憂鬱症?小弟不在,她衣服換得比誰都勤。”潘多媽媽不愛聽,又不好得罪他們潘家的小姑奶奶,訕訕地搭了一句:“年輕,都愛穿。”大堂姐在一旁嘀咕:“送飛機,眼圈也沒紅一下。”送潘多的時候,周蒙是沒哭,眼圈也沒紅。晚上,跟着潘家一家人吃完飯,回到自己的小屋,打開門,看着突然空了一半、乾淨了許多的房間,周蒙才刷地流下淚來。她又是一個人了,潘多真的走了。像她的媽媽,也像李然,離她而去。為什麼每一次留下的都是她?因為她是比較弱的那一個。李越就不會。所以她一直羨慕李越,羨慕像李越那麼獨立。可是,李越也有一點艷羨周蒙,已經當媽媽的人了,風姿宛如少女。是一種修養,或者,是太會保護自己,那張玉一樣完美的臉,你不但看不出滄桑,也看不出故事,甚至沒有明顯的歷史。一對清湛湛的剪水雙瞳,動靜有致、顧盼有神。一路走下去頻頻有人對她行注目禮。李越心想,如果是李然,在此時此地,看到她,又不知道該怎樣動容。這個時候,李越看到一個人。沒想到,會在這兒看到他。聽說他在做服裝呢,沒想到混得這麼不濟。手裏給客人找錢,還和鄰攤兒的小姐調笑着,清秀的長臉滿是煙氣,戴着兩個很俗的銀扳指。目光也向她們掃過來,沒有認出她,只在周蒙臉上逗留了片刻。眼睛還是那麼饞,帶着挑逗,可是不客氣地說,他已經老了。李越暗暗慚愧,年少的她居然傾心過這麼一個人,太沒品位了。初戀的時候我們不懂愛情?不如說,初戀的時候我們只懂愛情。“看,”李越對周蒙低聲地說,“我初戀的那個人。”周蒙笑了起來,滿以為李越開玩笑。“真的。”走過那個攤子,李越正色道,“我為他離開北京。”周蒙收斂笑容,她是眼睛會說話的人:為什麼因為他離開了北京?李越解釋:“我在北京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找他。”嘴角一彎,好像分析新華社社論那樣理智瞭然地說,“明白?”周蒙佩服她的坦然。原來“落花時節又逢君”也有這樣的版本,不凈是迴腸盪氣。“可現在你只覺得慶幸,對不對?”周蒙問。幸虧沒有跟他,不然還不是應了那四個字:遇人不淑。李越慢吞吞地搖搖頭:“有的時候也寧可後悔呢,尤其是午夜夢回,孤枕難耐。”兩人大笑。其實李越倒沒說笑話,是實話實說。在“貴友”的兒童專櫃,李越執意要給小潘登買套衣服。周蒙不想李越多花錢,再說他們潘家也不讓小孩子穿新衣服,怕把嬌嫩的皮膚蹭壞了,給潘登都是揀舊衣服穿。家裏好幾套新的,包括孩子外公給買的,都是白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