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滿意足拿了書往回走,不知是她走路姿勢不對呢,還是臉上神情沒擺對,總而言之剛走沒幾步,趙燕便抬起頭,寒寒地說了句——
「你想笑就笑,反正我不在意。」
聽見這話,徐冉懵呆了,看了看周圍,這才反應過來趙燕是在和她說話,她有點窘,隨口便問了句,「笑什麽?」
趙燕几乎是脫口而出,「笑我笨、笑我蠢,笑我苦讀這麽多年,比所有人都要努力,卻還是趕不上人家的一根手指頭!」
她這一連串吼出來,徐冉瞬間想抽自己一嘴巴。多事,問什麽問?現在好了,想走都走不了了。要是現在走,趙燕肯定使勁把她往壞處想,這黑鍋她可不能背。
徐冉也不繼續往前走,看着趙燕,竭儘可能地擺出自己最真誠的表情,「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別多想。」
許是剛才說話太激動,趙燕收斂自己的情緒,用兇惡的眼神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徐冉本來是想繼續走的,但被她這種眼神盯着,心裏頭實在不舒服,大家都是同窗,沒必要將關係弄得跟仇人似的。
這幾天上課,她對趙燕的印象就一個字——凶。無論是誰,除了夫子以外,只要多看她一眼,多跟她搭句話,眼神就「咻」地一聲殺過來。
然而轉念一想,那麽努力卻通不過考試,擱在她身上她也得抓狂。誰都想付出就能有回報,勤奮讀書卻趕不上不及自己一半努力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一連堅持三年,徐冉也是挺佩服趙燕的。
因為同在一堂,所以她多多少少知道趙燕有多發憤。課間背書,午歇時背書,走路時背書,基本上她就沒看趙燕閑過,可這麽努力的人,在班上的排名卻是位列末尾。
徐冉掐指算了算,如今她是倒數第一,李信倒數第二,排倒數第三的就是趙燕了,因此她會這麽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冉下意識往她桌案上瞟了瞟,是在抄今日莫夫子要罰的《大周律法》部分節選。為什麽不拿回家抄呢?真奇怪。
趙燕哼了聲,圈住胳膊,將桌案上的書本蓋了起來。
徐冉心想,同學之間還是應該友愛相待的。於是她一本正經地開口了,「不管怎樣,天道酬勤,堅持初心本身就是一種勝利。」說罷又加了句,「而且大家都很忙,沒有人會天天想着嘲笑你。」用她家大姊的話來說,有這閑工夫議論旁人,還不如多做幾道題呢。
徐冉第一次發動嘴炮技能,自我感覺還不錯,大步跨到學堂外,蹦着就朝外面奔了。
趙燕呆坐半晌,而後嚎啕大哭。
今天她本來是準備停學的,她已經取得幼學結業資格,等明年成親之後,她便不用再參加高學入學考,而是以家眷身分入讀明暉堂。
許是忍得太久,她幾乎喊出了聲音:「騙子……都是騙子!」明明什麽都不知道,說什麽天道酬勤,根本就是騙人的!
第一次聽到這種話是什麽時候呢,久到趙燕自己都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當她第一次高學失敗時,她爹以及周圍所有的人都用殷切的眼神看着她,告訴她——
「只要再努力一點,下次一定會成功。」
第一次不行,那就來第二次,第二次不行,還有第三次,只要她這麽努力下去,總有一天會成功入學明暉閣的。曾經,她是這麽強烈而執着地相信着——天道酬勤。可當她第三次失敗時,她卻猶豫了,真的是只要付出就會有收穫嗎?
或許真的是她太笨了吧,當她準備第四次考試時,她爹卻瞞着她同王家定了親。
「王衙內一表人才,且已經內定為今年的思教令長史,嫁給他,便能免試進明暉堂。」
王衙內王思之,她是認得的。溫文爾雅、才華橫溢,這城中有許多姑娘都想嫁他,這樣的人做她的未婚夫,她理應該高興的,可她怎樣也高興不起來。
她是那麽努力,到頭來卻要靠別人,真的不甘心。
可當所有人都開始用那種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時,就連她爹都同她說:「阿燕,考不上就算了,反正成了親,你就能入明暉堂的。」
聽着這話,她只想問一句,那她當初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麽?
哭夠了、發泄完了,趙燕紅腫着眼,從桌上捧起今日莫夫子抽過的那段律法。
徐冉的話猶在耳邊,她咬了咬唇,不知怎麽地,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自信、天真、不知天高地厚。
她想,要不再試試吧,興許這一次就能考上了呢,無論怎樣,總得給自己最後拚一次的機會,不是嗎?
徐冉回了府,忽地連打三個噴嚏。她擤擤鼻子,已經將趙燕的事拋諸腦後。翻開呂夫子給的範本,當場就驚呆了,這字……寫得跟印出來一樣。
考試答題要求寫小楷,因此呂夫子給她的《千字文》也是小楷。隨便一翻,一橫一豎,筆勢似飛鴻戲海,真正的大師級作品。
徐冉拿自己的字同呂夫子的一比,難怪會說她字寫得難看,簡直是不忍卒睹,捂着眼將自己的字丟開。
晚上吃飯時,徐冉說起呂夫子讓自己練字的事。
徐老爺道:「既然夫子都發話了,可見你的字確實丑,從以前書法總是得個乙,這次書法雖尚未小考,估計好不到哪裏去。」
徐冉低頭吃飯。
徐老爺又道:「每日習一百字太少,需得多加一百字。正好明日起便是朝春,為父申時即可回府,你下了學就到書房練字。」他頓了頓,又覺得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來。」
徐冉一滯,只覺得生無可戀,她這位嚴父,平時秉承着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但只要看見了,就會往死里磕。
徐佳、徐嬌默默致以同情眼光,就連蕭氏都忍不住往她碗裏添了個豬蹄。
可能是啃了豬蹄的原因,徐冉在徐老爺如鷹般、炯炯有神的眼神注視下,竟然沒有手發抖,穩穩地拿住筆桿,斷斷續續臨了整兩百個字。
一百個字臨了呂夫子的《千字文》,五十個字臨了徐老爺自己的行書,另五十個字則是先識草書大家張旭的字,模仿着寫。
徐冉暗自將呂夫子的字和自家父親的字一比,雖然是不同的字體,但徐冉更喜歡自家父親的字。若說呂夫子的字是大師級,那她爹的行書,完全稱得上大師中的大師,與王羲之的行書相比,都未必遜色。
風骨灑落,安雅大方,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徐冉端着崇拜的臉,道:「爹,你這字寫得真好。」
徐老爺同她一起練字,聽聞此言,並未停下手下動作,只道:「等你見過太子殿下的字,才知道什麽叫好。」
徐冉這才想起她爹兼任太子太傅,下意識問一句,「太子殿下的字比爹的還好嗎?」
徐老爺撂下筆,難得同她聊起來,整個人從裏到外散出着一種崇敬之意,「放眼列國,無人能與太子殿下相提並論。皆說見字如見人,太子殿下的字,神韻極佳,章法極美,當為珍寶也。」
徐冉第一次在徐老爺的眼裏看到追星的熱情,這讓她不禁對傳說中的學神太子產生濃厚的好奇心。
都說大周有三寶,臨川的墨硯,蓮河的花,以及大名鼎鼎的學神景昭太子。
到底能神到什麽程度呢?不用徐冉開口問,徐老爺自動如數家珍地列舉景昭太子的好。
「六國論學,太子殿下年十四,於周禮台前,辯各國雄才,天文地理、儒家經道、法禮玄數,無所不曉,一人之力勝八人合學,自此天下揚名……」
徐老爺劈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從太子三歲說到十八成年冠禮,言語之間,滿溢讚美,極盡褒誇。
徐冉一路聽下來,發現她爹說的這些,其實可以用一句話總結。
從前有一個人他很厲害,現在依然厲害,將來肯定更加厲害,全天下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比他更厲害了,只是這麽厲害的人物,怎麽就做了她爹的學生呢?
徐冉心直口快,腦子裏還在思考,嘴上已經問了出來。
徐老爺嘴一扯,咳了幾聲,「總是需要個太子太傅的。」
徐冉恍然大悟,難怪平時沒見他往東宮跑,原來只是個挂名老師,拿來擺好看的。
徐老爺驀地想起後天由欽天監承辦的天文集會,重在討論今年的星象變化以及新曆法的制定,欽天監太史費了極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請動景昭太子。
徐老爺道:「後天正好是十八,為父帶你去朝天閣一游。」雖說冉冉現在還不用學天文,但入高學後肯定是要學的,先不說能不能聽懂,出去見點世間總是好的,且冉冉學習缺乏動力,需得給她立個榜樣,而太子殿下,那便是全天下最好的榜樣。
徐冉一聽,高興得直點頭,一直在府里悶着,她也想出去逛逛,親爹願意帶着她出去逛,那自是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