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傳奇--張愛玲(4)
她是這樣解釋它們的:“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這些作品反覆而深刻表達的無非是這樣的感受:人生是殘酷的,人的渺小無知更映照出現實的不可抗拒性,而這些,正是我們每個人不斷感受着又好像渾然不覺的。《傳奇》出版幾個月後,她的散文集《流言》出版。“流言”意思是水上的文字,即流傳不了多久,但同時也喜歡它像謠言一樣飛快流傳。這本散文集流傳的速度雖然比不上謠言,但也不是水過無痕。與她同時代的人相比,她的散文少有他們所着力經營的空靈、清麗、雋永的氛圍,更多的是對世俗生活的細節描寫,沒有絲毫的詩意卻也別樣誘人,讀罷總是回味無窮。胡蘭成認為那是“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濺生之潑辣”。此後,陸續有一些以讚美為基調的文章出現,如許季木的《評張愛玲的》、柳雨生的《說張愛玲》等等,在一片讚美聲中可見其文章在當時的影響之巨大。而張愛玲的反應是冷靜平和的,她說,“人生安穩的一面是有永恆的意味的。好的作品就是以人生的安穩的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的素樸的底子”,她喜歡“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傳奇》讓我們認識了一個蒼白、瘦削、憂鬱、敏感的張愛玲,而打開《流言》,一個樂觀、好奇又善於製造生活情趣的張愛玲又向我們走來。如此一動一靜、一樂一悲,一同構成她融古典、現代於一爐的雅俗共賞的傳奇藝術世界。她亦因而獲得了大量的“張迷”,包括讀者和後來的小說、散文作家,特別是女性作家。這些模仿學習她的人不無成就,但迄今還沒有一個人能超過她。難怪李碧華嘆道:“文壇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這樣的女子。”逝去的浮華有人說:“就是最豪華的人,在張愛玲面前也會感到威脅,看出自己的寒磣。”有人說:“只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和極度的孤寂。”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大地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歷史性變遷,張愛玲的處境可想而知地尷尬起來。她從沒考慮過政治,但早就憑自己的直覺預言到:“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奪去了愛。”與胡蘭成的婚戀使她的政治立場蒙上了一層曖昧的迷霧,文化漢奸的嫌疑讓她領教了時代不容分說的性質。對於各種各樣的評論,她不屑於去辯解,仍保持一種超然、矜持的態度,把指責自己的人晾在一邊,不予理會。她的創作不再引起人注意,但她依然筆耕不輟,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勤奮。在經歷了大絢爛大哀愁之後,她蘊蓄了太多難以言明的人生感慨。“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30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30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30年前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着凄涼。”30年前上海的月亮已經沉下去了,和30年前璀璨美麗的傳奇一起,“兩個屍身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着我,我墜着你,往下沉”。受老作家夏衍的邀請,她於1950年參加了上海首屆文代會。她坐在會場的後排,衣着典雅,神情沉靜,彷彿透出一股“絢爛至極歸於平淡”的滄桑感。這以後,她便離開大陸去了香港,后又輾轉到了美國,從此孑然一身,閉門生活,一待就是30多年,直至逝世。“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這個女子帶着她在17歲寫下的機智、幽默且不乏善意的自嘲,獨自如流星般在天空中輝煌而過。也許真是應了那句“傳奇在中國不算什麼,但是都沒有好下場”的俗話,張愛玲——一個40年代的喧囂華麗、風流雲散的傳奇,轉眼間,塵埃落定,斯人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