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處的卡爾曼(4)
這就是瓜達爾基維爾河。我想,即便遠在卡爾曼時代,盜賊和女人依着橋欄也會想: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河的名字是阿拉伯語“大山澗”。摩爾人走了,但文化留了下來。就像大清真寺被改成了大教堂,但名字依然叫做LaMezquita(清真寺)一樣。水流比預想的小得多,秋冬之交的清黑河水,嘩嘩響着浸漫過河灘,流過一座黑木頭的大水車。石頭橋面上,嘈雜的汽車一輛接一輛,發出轟鳴散出廢氣,好像堅持着要趕走這裏的古代韻味。難道真的市政當局一心要蓄謀破壞古橋么?他們似乎特意設計了路線,讓公共汽車從這遠溯古羅馬時代的石橋上通過。懷着如上專業考古人員的遐思,我儘可能多地打量這條河。一切都在這兒上演過,一切都化為了悲劇。誰能想像這裏曾經密集着圖書館和浴室、坊間最大的流行曾是收藏書籍?誰又能想像穆斯林歷史上最璀璨的結晶--MedinaAlzahara(鮮花之城),最終又被穆斯林一把火燒光?……自然,我也沒有梅里美那樣的眼福。小說里的考古學家依在我躲閃汽車時靠緊的石頭橋欄上,眺望着瓜達爾基維爾河裏的成群浴女。而卡爾曼披着大披肩上了岸,慢慢地朝着他走來。如今哪怕在酷夏的傍晚,哪怕也是暮靄迷茫,半城婦孺聞鐘下水的浴女風俗,不可再求了。科爾多瓦--這座古城經常被安排做悲劇的舞台。梅里美的第一人稱敘事主人公、瀟洒而富於人情的考古學家被吉卜賽女郎偷走表是在這裏,唐·何塞被無情的法律處以絞刑也在這裏。虛榮又倒霉的鬥牛士被牛犄角挑翻大丟面子的地點是在這裏,驕傲任性光彩奪目的卡爾曼的最期,也是在這裏。他們默默騎上馬,走出了科爾多瓦的老城。從第一次捂着大羊皮袍子烤着牛糞火算起,直到現在為止,每次讀到那一節我都有同樣的感覺。那故事太揪心了,直至今日,我不能判斷究竟錯在誰。絕望的巴斯克大盜喊着央求着,但吉卜賽美人狠狠地嚷道:“不!不!不!”所以,“在第二刀上,她一聲不出倒了下去。”唐·何塞用刀子挖了一個墓穴,埋葬了她的屍體,然後縱馬奔回科爾多瓦,在遇到的第一個警察派出所自首。我如今厭惡文學的通說。他們總說卡爾曼是個文學史走廊上的典型,她以死批判了蒼白的上流社會。我覺得最好大家都閉上嘴,因為這只是一個凄慘的故事。被漫長歧視製造的、做出來已是身不由己的凄慘的抵抗故事。什麼自由精神,那是生就的野性。底層就是如此,粗野、真實、殘酷。我懷疑梅里美寫的是一件真事;他學識深刻,又那麼勤於旅行。所幸的只是,小說沒有把她的死,和橄欖樹以及瓜達爾基維爾河扯在一起。科爾多瓦的郊外,這兩者特別令人珍惜。卡爾曼被殺的、離開科爾多瓦半夜路程的那個黑暗地方,好像遠離我喜愛的那條大河。按照她生前表達過的願望,她被安息在一片小樹林裏,而不是在一棵沙石地里的橄欖樹下。4羅馬尼學小說開篇處,有一大段對古戰場孟達的學究式語言。正巧,年前日本雜誌連載一篇《安達盧西亞風土記》,我把它們裝訂成一冊,帶到安達盧西亞充當導遊資料。於是我才知道,那段隨口道來的考據,並不是故事開局和敘事者出場緣頭的需要。原來梅里美借小說一角,相當認真地(雖然口吻輕鬆)發表着自己的學術見解--他對孟達位置的研究。據這個日本學者的介紹,梅里美提出的甚至不僅是一家之言,他很可能是最早的一位古孟達地望的正確詮釋者。這個信號使我留心了小說結尾。在結尾處(也可以說在小說結尾以後),他突兀地、也許可以說是不惜破壞和諧地,大段填進了一段“羅馬尼學”。羅馬尼就是俗稱的吉卜賽,這個文縐縐的詞兒,是梅里美自己半做自嘲地提出的。當然不用說今天在北京,即便當時在歐洲,大概也很難找到一個能判斷這些語言學資料的學者。抑或梅里美就是在與某些語言學家抬杠?作家不滿意低質地的學者的現象,在文學史上總是間或有之--孟達古戰場和巴斯克民族的精湛例子,使我直覺地意識到:對這個結尾,梅里美是在有意為之,他是較真的和自信的。不知為什麼,傅譯刪去了這一段里的語言學例句。類似的粗糙也流露在對付比如阿拉伯語詞的時候(如譯阿不都·拉合曼為阿勃拉·埃爾·拉芒)。與其說這是一個失誤,不如說這是一個標誌--我們的知識分子缺乏對特殊資料的敏感,也缺乏對自己視野的警覺。求全責備是不好的。只是,梅里美的羅馬尼知識的刪節,使讀者未得完璧。而這個添加的突兀結尾令人感興趣:在他的時代,遠沒有流行冒充現代主義的時髦,他不顧那麼優美的一個起合承轉,把乾巴巴一段考據貼在小說末尾,究竟為了什麼呢?或許含義只對具備體會的人才存在。一些人,當人們視他們的見解不過一種邊緣知識時,他們不會申辯說,不,那是重要的--真的先鋒認識,很難和缺乏體會者交流。除非時代演出了駭人的活劇,人們在慘痛地付出后,才痛感自己以往忽視的錯誤。到那時,昔日智者的預言才能復活。吉卜賽人是這樣的存在嗎?梅里美是這樣的智者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