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難(7)
父親說其實我從小長得就很像母親,母親小的時候也是那樣一個人孤單單地蹲在院子裏一個人玩,這個時候父親會在院子外探出腦袋叫她:喂,出來和我們一起玩吧。過去他回同安里看我和外婆的時候不願意靠近我,其實是不願靠近記憶里的母親,他至今都不明白為何母親會狠心地扔下她一心要保全的孩子,她甚至為了肚子裏這個生命的合法性嫁給了並不愛的男人。說到這裏,父親開始哽咽哭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努力地抑制情緒。我想開口,卻又沉默。離開的時候奶奶坐在客廳里看越劇,我抱着母親的相冊下樓,放在玄關的鞋柜上,然後走到客廳。奶奶的頭髮雪白,身體有老人的富態,她站起身子,冷淡地問道:要走?她並不知曉我已經知道一切。我伸開雙臂抱向奶奶,我說,奶奶,我走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地在顫動。小的時候,看到她親熱地抱佳疼佳,我是多麼期望着她也能注意到佳邊上還有一個阿難,可是從來沒有。為此我心存嫉恨這麼多年,可是今天我知道那本就不該屬於我,我又去嫉恨什麼,嫉恨誰呢。可就讓我最後自私一下罷,我只想靠在這個老人的懷裏片刻,這是我從小就渴望的溫暖。我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一點也忍不住,它們從心底里湧出來,奶奶背後的世界模糊成一片。奶奶錯愕地抓着我的手臂,將我的臉對着她,說,怎麼了?阿難,你要去哪?我不響,只是拚命地抑制住要傾瀉的眼淚,我看不清奶奶的臉,面前的這張臉很模糊,可又實實在在地,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張口說話的溫度。我掙開她的手,轉身走向門口,抱起相冊,再轉身最後看了一眼奶奶,看了一眼這個家,我說,謝謝。我和佳的屋子裏還是一切如舊的模樣,我沒有向佳告別,我無法再一次面對她,即使她什麼都不知道。她的床上放着一隻黃皮紙箱,裏面是我依循着記憶一點一點在城市的各種商場小店裏尋找的,那些曾經被我毀壞丟棄的屬於佳的玩具新衣,我要還給她,盡最大的可能還給她。她是我的妹妹,我應該最疼惜的人,可是這些年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東西可以自欺欺人地償還,可是她和樹的感情呢,是我的自私促使他們相識,又是我的嫉恨無端地介入,我應當如何償還?我分別寫了信給佳和樹,告訴他們我會離開這座城市,我要去找那個樹,那個每年給我寄包裹的樹,我說我愛他,歸期不詳。回到同安里的時候已經是小陽春,泥水匠在天井裏拆圍牆的時候,我避到真鍋里要了一杯拿鐵,這是母親二十四年前決定結束生命的地方,當爻懇切地要求母親不要再拖累父親的時候,在爻看來,樹的死亡無疑是這場原本約定期限的婚姻最大的凝固劑。我可以體會到母親的傷心絕望,卻無法想像她是怎樣在我要誕生的希望、樹暴死的絕望、對父親的愧疚、對家人的愛中掙扎的,可我知道擺脫這一切的唯一方法就是死亡,我欣慰着母親在那個時刻選擇了死亡,至少她不會再痛苦不會再掙扎。我並不記恨爻,甚至有些感激她。她也是可憐的人,在母親死去十多年後,她依舊在丈夫的書房裏發現了他從同安里取回珍藏着的相冊。她說,愛一個人,是命。我相信。我知道當年外婆是害怕鄰居的閑話里漏出了過去才決心要砌圍牆的,她竭力地為我抵抗着一切可能遭致的傷害,圍牆便是她力所能及的阻擋。當天井在十多年後又變作院子的時候,同安里九號顯得格外寂靜,院子外不再有人閑坐說話,鄰居們有些搬了走,有些新搬了來。我買來一把忍冬的種子,種在院子裏,還有一盆比過去更大的波斯菊苗,那是我久遠的記憶。我站在隔欄玻璃后看着忍冬一點一點地發芽,陽光鋪進院子,一切安靜得就像一幅畫,只要我從記憶里搜索出外婆的背影,這畫隨時可以變作記憶。我安心地等待着那個應該叫作節俊的男人的到來,我相信,相信他一定會回來。因為我的母親對他說過,我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