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難(6)
我抽掉冰冷的手,轉過身去,閉上眼,佯睡。樹扳過我的臉,將自己的臉湊過來,我受夠了你的這種態度!我依舊緊閉雙眼,我說你想我離開你嗎?我坐起身子,穿好衣服,迅速離開樹的家。下午,樹便同佳以親昵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挑釁。二十一歲的佳還是像個孩子常常會在半夜的時候偷偷溜進我的被窩裏講她和樹的故事,在她看來那一場沒有降臨的空難無疑是浪漫並且充滿神奇色彩的,誰會想到我的不辭而別呢,誰會想到佳突然改簽了夜機呢,誰又會想到這一切使得他們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上相互依偎呢?佳說這都是冥冥中的一股力量帶着她和樹,走到一起。對這一切,我默不作聲。黑夜就像是漫無邊際的潮水,將我們裹在幸福和悲哀中,佳的那頭是幸福么,我的這邊是悲哀么,我分辨不清。佳說夜裏不能看我的眼睛,那像極了死去的人,小時候的她曾經調皮地掰開我的眼瞼,將眼睛對進來,可一瞬間就抽臉而去。她說那很可怕,因為在姐的眼睛裏看不到自己。和樹在一起的日子裏,我從沒有想過要離開他,也沒有思量過"內疚"這個名詞,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彷彿從開始到結束都會有一個過程,而這個過程必然就是現在這樣。我也從沒去想過是不是愛上了樹,我只是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十四年前的那個樹回到同安里,我清楚地記得那樣食指輕叩的溫柔,誰都學不來。二月的一天,爻突然來到同安里,她沒有進門,只說在對面的真鍋等。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爻知道同安里這個地方,它掩藏在上海大大小小的街巷裏,密不透風,爻從沒有來過這兒,我相信父親也不會向她提起,可她卻這麼找來了。爻穿着一貫的淺灰色大衣坐在兩杯焦糖瑪朵面前,其實她看上去還很年輕。阿姨,有事嗎?我坐下,用咖啡暖着自己的手,它們又一次地開始腐爛,顯現出令人可怕的紅腫潰爛。節難,請你離開樹,要不,讓樹離開佳。爻很鎮靜地直愣愣面對我,她的目光毫無偏差地刺過來。我低頭呷了口咖啡,皺眉忍住了苦澀。我說阿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抬起頭來,也直愣愣地將目光刺回去。我從來沒有心虛的時候。爻開始不說話,她只是這麼看着我,看着我。我也不做聲,看着她。半晌,她突然說,真像。我低頭再呷口咖啡,問道:什麼真像?她的眼神里露出一些恍然,你長得和你的媽媽真像。當我再一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着早就翻修一新的產房,還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婦和丈夫們,想像着當年母親是如何這麼一路走來的。當她被推進產房的時候,想起了什麼呢,或者她想起了誰呢。她會不會猜想到腹中的孩子是個女孩,在二十四年後這個女孩又一次回到了這裏,她長得很像自己,她一直都以為是自己害死了母親。二月的風是陰冷裏帶着絕望的,攜帶着這個冬天可能來的某種流行疾病因子,四處遭到唾棄。可我不拒絕風吹到我的臉頰,因為它可以乾涸那上面冰涼的液體。當年的接產醫生很明確地表示,如今看來,那母體的死亡是自殺。她幾乎是主動地耗盡所有氣力,然後微笑着告訴醫生,保住孩子。我換掉自己的手機,不再接聽任何電話,和父親的長談后,我支身離開那個家,除了母親的像片外,沒有帶走任何。那原本都不屬於我的一切,我應該即刻歸還。相冊不是父親給我的,是爻。那天在真鍋,她還附帶地給了我一張二十六年前的照片,那上面是母親,還有樹。樹是十四年前在同安里門口遇到的樹,一模一樣,我記得他的模樣,記得他笑起來的溫柔,可他摟着母親的腰,站在那個亭子前,一臉幸福。爻說二十四年,在真鍋還只是一爿餛飩店的時候,她就這麼面對面地和母親坐着,她挺着七個月的肚子,眼睛哭得又紅又腫。那一年,新疆勞改場傳來消息,樹和一伙人一同越獄,當場擊斃。爻回想起那時候的母親,眼睛裏的恍然愈發明顯。二十五年前,母親和比自己小兩歲的樹相愛,可樹的父親是右派死在牢裏,那樣的年代,一切都還是混沌未明的,外婆不敢冒貿然地將女兒嫁給一個右派的兒子。在母親二十三歲那年,樹為了自己的成分問題和單位里的車間主任大打出手,頭破血流,而那個主任最後死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樹因為誤殺罪名成立,被判十年有期。樹就這麼離開了母親,母親在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只說了四個字:我會等你。這些都是父親告訴我的,他和母親從小一起長大,像所有的同安里的孩子一樣在放學歸來一起嬉戲,在外面世界一片混沌的時候,他們只是安心地在過道里邀上幾個小朋友一起打40分,那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孩子都會的紙牌遊戲。父親說他很愛母親,這種感情是在少年蛻變的過程中慢慢演化而來的,他願意一直守在這個女孩子身邊,像小時候那樣做她的新郎官。可後來,樹出現了。樹出現的那幾年是父親這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他看着這個尚顯幼稚的男孩每天等在同安里門口送母親上班,傍晚又看着他們手牽手一同回來。他沒有勇氣向母親表白,只是每天在自家的窗口偷偷地望出去,等心愛的人出門,回家,可最後卻看到了兩個身影。樹出事後,父親鼓起最後一絲的勇氣告訴母親他喜歡她,喜歡了很多年,並且希望可以永遠照顧那個背着書包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後的女孩。可母親只是獃獃地靠着床,坐着,眼睛裏空無一物。父親再提起這些的時候,眼神里顯現出如同爻一般的恍然,他說母親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後轉過頭對着他說:我已經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