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果(3)
原本已經落下的太陽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一道光輝突然刺在老和尚的腦門上,折射在我的視網膜上,那以後,在陽光下,我看什麼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我聞到彌久不散印度檀香的氣味,這也僅是能刺激到我嗅覺神經的氣味,始終佈滿在那個院子裏,云云繞繞的,吸一口就變得昏昏沉沉。我和二馬開始坐在正堂前面的青石板台階上聽老和尚念經,一動不動。第一次進入古廟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如着魔一般,當殘輝全部從天上退去之後,老和尚友善地把我們送了出來。問我們,為什麼會進來?二馬說:門開着。我拉了拉他的褲衩邊,因為我們是有緣人。老和尚哈哈地點頭笑着進了院子,臨關門的時候說:以後,你們敲門,我給你們應,有緣人。二馬拉着我的手,飛快地奔了起來,我又開始在他的身後十分賣力地尖叫起來,天晏下來。奔到二馬家門口的時候,他就停了下來,說:三姑娘,什麼叫有緣人?我搖搖頭,我也不明白,我阿婆一直這麼說,她說如果第一次見到陌生人就告訴他我們是有緣人。我想她也是從書里看來的。二馬搔搔後腦勺,傻傻地笑笑,那明天我們還去那兒嗎?去!我們開始經常背着大人去古廟,在門口思量很久敲門的分量,害怕太用力了會被人發現,又怕太輕了老和尚就聽不見,不給我們應門。古廟的內堂供着的是一尊連龕只有一米來高的釋迦牟尼,四壁上是西方四聖還有些神神佛佛,內堂的頂和教室的一模一樣,尖頂橫樑垂下一根散去硃砂色的條幅:南無阿彌陀佛。尊座前是一個打坐用的墊子,有一個窟窿,二馬就一屁股坐上去學着老和尚的樣子媽彌媽彌地念起經來。後來老和尚從庫房裏拿出兩個嶄新的墊子丟在地上,別磨壞了,要用到來世的。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他所指的“來世”是指下個世紀,以為是下輩子,那該多久嚇?就小心翼翼地坐在新的軟綿綿的墊子上,明戒師父(老和尚的法號)就開始拿出木魚先念經,由着我們在正堂內堂里穿來往去。正堂里供着的是個笑嘻嘻的彌勒,二馬說他太肥了,一定吃了很多東西才會笑得那麼開心。彌勒身上的彩漆掉了不少,露出裏面的青石頭,斑斑駁駁的,讓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加的滑稽。正堂也是尖頂衡梁,只不過垂下的是雙道硃砂條幅: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四壁上是各種彌勒的姿勢,有坐着的,躺着的等等等等。二馬就開始抱着墊子放在地上擺出各種姿勢:三姑娘,你看像不?像!等到明戒師父做完課,就開始在正堂彌勒佛的面前給我們說一些佛經的故事,通俗易懂的,類似於釋迦摩尼佛祖是如何在菩提樹下頓悟化生體驗到困擾人世的十二因緣三世二重因果,我們也就聽得興緻勃勃,而內堂是不容嬉笑的,明戒師父說雖然這個古廟大致是荒廢了,但還是得有規矩,不過彌勒要和善很多是不會計較我們兩個小鬼的喧嘩。二馬用屁股撲撲地撞底下的坐墊,師父啊,你的意思是釋迦祖師不和善?罪過罪過。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和明戒師父有近四年的交情。院子裏的石榴又開始落掉花慢悠悠地結石榴果,早些時候明戒師父開始借給我們看一些直排裝訂的書,我說這和阿婆的一樣,因為我在庫房的藤條書架上看到了我認識的最初五個漢字《大般涅槃經》,其實是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真正明白原來這五個漢字是和佛經等同。明戒師父一直都很喜歡嵌在我手腕里的那個用紅繩繫着的佛鈴,他說那個是靜安寺開過光的,那時候他還在靜安寺做沙彌尾,一共有五十個這樣的純金佛鈴在那裏開光,都是大戶人家為子女求得的。二馬拉起我的手腕,疼嗎?都長到肉里去了。不疼,阿婆說不可以松。明戒師父說他是那十年裏被協會派到這個鎮上來看這座基本上廢置的古廟的,因為那個時候靜安寺也不太平,常常會有莫名其妙的紅色小兵闖進來厲聲厲色,拉出幾個“禿驢”,割掉一些尾巴之類的。所以他就很欣然地接受教會的安排,帶着一箱書來到這個尚算安寧的小鎮。他形容第一次來到真如廟的那個早晨:晨光微曦。我說,明戒師父你有沒有看到在梨園浜邊上刷馬桶的女人?一定有我阿婆。二馬舉着我的手,鈴鈴鈴地搖着佛鈴:三姑娘真笨,和尚不可以近女色的。其實那個時候我才十字出頭,二馬也不過十三四歲,阿婆和梨園浜,和尚和女色,馬桶和真如廟一概地毫無邏輯被我們牽扯上關係。我是不喜歡佛經這類的書的,不然家裏外婆的那些佛經我應該已經熟記於心。相反的,我對於明戒師父給我的唐詩十分的喜愛,當然那些都是王摩詰的;相反的,二馬卻對於扭扭捏捏蠅頭小字直排繁體的佛經出奇地喜愛。於是我開始翻動外婆房裏白木書箱裏的那些佛經,還有一些梵文版的老佛經拿給二馬看,後來卻是明戒師父讀了梵文版的那些經書,二馬因為連繁體漢字都認不全只能垂頭喪氣地看着明戒師父捧着枯樹葉似的經書專心致志。是後來,我才明白過來,二馬只不過是對於蠅頭小字直排繁體的漢字產生了興趣,而不是經文本身,而梵文在他看來顯然要比漢字更為使其動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