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果(2)
鎮上有一座荒廢很久的明代古廟,道光年間廢置為私塾教堂。梨園浜盡頭的小學就是那家私塾的演變而來,於是我就整天背着紅色的新款帆布書包進進出出那個古廟的後門。古廟的前門是緊鎖的,正堂也是不容我們進去。事實上我們只是借用了古廟的一個很小的偏堂作為音樂教室,那裏有一家很舊的黑色鋼琴,YAMAHA的。大部分的時間我們念書的地方在學校另建的一幢三層高的磚房裏。我的教室在三樓,尖頂橫樑瓦片嚴實,從來不會在下雨天的時候滲水。下課的時候就和很多女孩子拉着橡皮筋在走道里“拼靈乓啷嘁”一番,然後就蹦蹦跳跳滿頭大汗。放學時外婆就和很多的阿爸姆媽站在小學校的門口,出來一個孩子就探頭張望一番,外婆最喜歡我們老師留堂,因為那樣她就可以站在校門口和班上的家長打賭第一個出來的一定是她的“囡囡”。看到我背着紅色的新款帆布書包吊著用毛巾做成的飯兜“乒乒乓乓”地跑出來,就紅潤着臉說,“乖囡囡,外婆就知道你是第一個”。我一直都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孩子。小的時候無論是誰——我或是二馬或是別的孩子——都會對於掩藏於我們認知以外的事物充滿好奇,似乎有神奇的力量驅使我們去發掘探求,例如似乎永遠緊閉大門的古廟。古廟的大門是褐灰色的楊木,沒有油漆的印漬,從裏面鎖得很緊。我和二馬曾經很多次試圖翻進去逛逛,但每次進行到一半都會從裏面傳來古怪的聲響,二馬就放手從上面躍下來拉起我的手就跑,邊跑邊喊:佛祖生氣了,佛祖生氣了……我就跟在後面尖叫着。跑得比他還要賣力。我問二馬有沒有看到廟堂里的樣子,他就一板一眼地告訴我那裏面陰森森的,都是枯葉,都是灰塵,就像鎮上閉路電視裏放的武俠劇里陰森的寺堂。楊木大門的面前是一棵上了年歲的銀杏樹,被白蟻蛀得空了一半,露出血紅色的內里,有一些粘液敷在樹皮上。放假的時候,我和二馬就常常地在樹底下撿扇形的葉子,黃色的,邋裏邋遢地被我們的塑料搭轡涼鞋碾在地上。二馬煞有其事地問我:三姑娘,那紅紅的是什麼?血,那麼多螞蟻咬它,它就出血了。偶爾會有一個老和尚,後來又有個年輕的和尚,再後來就又只有那個老和尚拿着掃把“吱呀——”地從裏面推開古廟的門,光着鋥亮的腦袋站在樹下掃落葉,根本不理會我和二馬的存在。後來我們開始明白過去裏面發出的古怪聲響的來源就是這個老和尚,就縱容自己的好奇心膨脹到一個我們兩個都無法收拾的地步。上學以前我唯一的玩伴就是二馬。他有姆媽、阿爸在我的眼裏和我有外婆是一樣的,只是大家的稱謂不同,數量不同,年齡不同。所以我也從沒想過自己也應該有姆媽、阿爸,可是念書以後,漸漸地發覺身邊的人都會有自己的姆媽、阿爸,他們的姆媽、阿爸也會有自己的姆媽、阿爸,他們管這些人叫“外婆”什麼的。我開始知道自己原來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因為我沒有自己的姆媽、阿爸,我只有姆媽的姆媽,也就是外婆。我就開始不停地問:阿婆,我各姆媽呢?外婆從來不回答我這樣的問題,只是在陽光里愜意地翻看她的枯樹葉似的《大般涅槃經》,然後閉目入神地“烏哩烏哩”地念經。我就垂頭喪氣地跑過十三棵野桑樹,在樹下大叫:二馬——!二馬的姆媽是很開心我去找他的,她總是在鄰居的面前管我叫“幸福”。她端出板凳小桌子放在矮墩前,二馬就抱着一些象棋、軍棋或者飛行棋,“三姑娘三姑娘”地從他家裏拖着竹板凳出來。我們就開始在梨園浜彌久不散的腐臭氣味里若無其事地玩着,隨後趁他姆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又溜去古廟門口那棵半死不活的銀杏樹。那天。太陽已經基本上看不到光輝,秋初的時候,空氣里總是有一股鹽鹼的味道,微微地刺激着我和二馬已經遲鈍的嗅覺神經。二馬把手搭在楊木門上,說三姑娘我們玩老狼老狼幾點鐘吧。我就退開幾步,認真地詢問起時間,待他回頭的時候佯裝成木頭人,這是童年裏唯一給我留下深刻印記的遊戲,也許是因為正是這個遊戲讓二馬推開了楊木大門。我始終覺得即使我們當時都還是不諳世事,但對於神秘事物的好奇,甚至說是一種要得到證實的**都很淺層次地伏在心裏,因為我們都只是十歲左右的孩子,根本沒有學會掩藏克制**。這就能很好地解釋為何我們總要背着大人一次又一次地把遊戲地點放在梨園浜盡頭的這座殘破不全終日禁閉的古廟門口。當我的問題快要收到二馬“天黑了”的捕捉咒語時,也許因為他過於興奮着要來捉我,居然“吱呀——”地推開了楊木大門。我愣在原地,根本就忘了他突然轉身變作老狼來捉我的可能性,二馬也背對着我面向楊木門後面的古廟正堂獃獃地站着,根本忘了我這個詢問時間的人等待他“天黑了”以後的突然襲擊。事實上,我們兩個都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襲擊”怔住。我們開始躡手躡腳一前一後地閃進廟堂,用“閃”實在是正確的,因為我們都有很強的模仿力,對於武俠劇里夜行黑衣人的動作過目不忘。裏面是一個乾淨得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院子,所以那幾次二馬試圖翻越楊木門時是否看到裏面的景色就不得而知。院子正中間是一棵已經長得很高的石榴樹,像模像樣地結着拳頭大的石榴果,我們開始不約而同地往正堂方向閃。結果那個偶爾出現在古廟門口掃銀杏葉的老和尚,用一句“哪來的小鬼”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