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節 山火
陶大勤已然打定了主意,劉長河也就不再多勸了——這小子跟他去世的爺爺一樣,雖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但性格之中,也有着一份執拗和堅持。
“行,那你自己先試試看,要是遇到了過不去的,跟叔說,別見外,知道不?”
“哎~!我知道的,叔,先謝謝你了。”陶大勤乾脆的答應了一聲。
沒有任何憐憫的意味,只是鄉親之間的互相扶持,對於如此純粹的好意,要是拒絕了,那就多少有些傷感情了。
記着鄉親們的好,當他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主動上前幫忙,作為對他們好意的回報。一直以來,陶爺爺都是這麼做的。
跟在爺爺身邊,耳濡目染之下,陶大勤也早早的學會了這一套。比如在他上小學的那會兒起,他就總是幫着村裏的叔叔嬸嬸們放牛,遇上農忙時節,他還會幫着帶孩子。
叔侄倆的閑話聊得差不多了,金枝嬸子也洗完衣服從塘邊回來了,看着時間已經過了飯點兒,劉長河站起身來,帶着陶大勤一同去了村裏的廣播站,用大喇叭對全村進行了通告。
“啊,啊,啊~!那個,馬上就要過年了,村裡還有哪家沒弄好對子?要是需要對子,可以來我家。黑佬那孩子帶着東西從嶺上下來了,現在正在我家。”
“馬上就要過年了……。”
“馬上就要過年了……。”
用方言說出來的廣播詞一點兒都不正式,不過,劉長河還是認認真真的反覆了三次。在一旁看着他一本正經說方言的樣子,陶大勤覺得很是有趣,嘴角邊不自覺的扯出了一個笑容。
“行了,回去等着吧,一會兒應該就有人來了。”
“唉。”
拔掉插頭,鎖好廣播室的門,兩叔侄不緊不慢的回到了院裏。就跟劉長河猜測的一樣,沒等多久,就有人帶着東西找上門來了。
“桂芳嬸子,寫對子么?”
“是啊。我剛放下衣服,還沒晾好,就聽到廣播裏說這事。”一邊把手裏的塑料小籃子遞給陶大勤,蔡桂芳一邊笑着說道:“我怕來的晚了要排隊,所以就急急忙忙跑過來了。唉,這一到過年啊,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擠成了一堆,搞的人暈頭轉向忙不過來……。”
“這是啥啊?”塑料籃子裏裝着的東西大概有個兩三斤,因為裹着一個黑色的袋子,陶大勤就順嘴問了一句。
“不是啥好東西,就是我自己做的臘腸。黑佬,你不是最喜歡吃嬸子做的腊味么?”說道自己的手藝,蔡桂芳的臉上露出了頗為自豪的表情。
“嘿嘿,嬸子,謝了。”笑着感謝了一聲,把塑料籃子放在邊上,陶大勤一邊在桌子上擺開紅紙,一邊向她問道:“嬸子,是你說我寫,還是我幫你挑個好的?”
“嬸子沒讀過書。黑佬,還是你給嬸子想一個吧,要喜慶點的。”
“行,我知道了。”答應了一聲,陶大勤開始琢磨起來,沒過一會兒,他拿起放在筆架上的小楷(不是字,指的是寫小字專用的小號毛筆),先拿了一張紙頭,給蔡桂芳寫了個稿子:“喜居寶地千年旺,福照家門萬事興。橫批是喜迎新春。嬸子,你看這一副行不?”
“好好好,挺好的,聽着就喜氣。就這個吧。”探過頭來看了一眼,覺得陶大勤的字寫得挺不錯的,蔡桂芳心中的那一點點擔心也放了下來。
在一旁看到了蔡桂芳的表情變化,猜到了她的想法,劉長河淡淡笑了笑,順手又為自己點了根煙——要是這孩子的字拿不出手,我這個做支書的會用廣播幫他攬客么?
換上適合寫對聯的中楷筆,蘸飽了墨汁,舔好了筆,陶大勤左手扶着紅紙,右手半懸空中,開始在紅紙上寫了起來。
上下兩聯,加上橫批,一共不過十八個字。
不過,為了保證質量,陶大勤還是花了些時間。差不多有個十分鐘左右,他才放下筆來,看着已經寫好的對子,滿意的點了點頭。
“好了么?”
“唉,唉,嬸子,別急別急~。”看到蔡桂芳拿起對子就想要折起來,陶大勤趕緊攔住:“這墨還沒幹呢,現在就折起來,回頭就沒法看了。”
“呃。”訕訕的把對子放下來,蔡桂芳搓了搓手:“要晾多久啊?我家裏還有事呢。”
“嬸子,你要是急着回家,那就先回去吧。回頭墨幹了,我給你送去。”陶大勤想了想,給了個建議。
“也行。那我就先回去了。長河,金枝,我先走了哈~。”
送走了蔡桂芳,陶大勤又問劉長河借了根繩子,還有十幾個用來晾衣服的夾子。
先把繩子綁在院內的兩棵樹上,再把寫好的對聯掛上去用夾子夾着。如此一來,不僅不用佔據書案上的空間,掛起來的對子還可以作為樣品展示給其他人看,一舉兩得。
剛剛做好這些,又有人來了。
或許是因為蔡桂芳和前面另外幾名‘顧客’的宣傳,又或許是大傢伙都想幫襯一下陶大勤,陸陸續續的,總有人提着東西來到劉長河家的院子裏。
有人拿來了自家菜地里種出來的蔬菜,有人拿來了雞蛋,有人拿來了自家腌制的臘肉,還有人拿來了蘿蔔乾、芝麻糖、凍米糖之類的零嘴。無一例外,大傢伙兒都沒有掏錢,直接從陶大勤這裏購買對聯。
說起來,這也是陶爺爺還在時定下來的規矩。現在,陶大勤和鄉親們只是繼續沿用了這條慣例而已。
平均十分鐘一副對聯,大多數人只要了一副,有那麼少數幾個要了兩副,一下午的時間內,陶大勤前後寫了二十三副對子。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來,因為院子裏沒有大燈,不好繼續寫下去,陶大勤這才一邊請劉長河再去廣播了一回,讓剩下的鄉親們明天再來,一邊開始收攤,打算結束今天的工作。
“黑佬,晚上在嬸子家裏吃吧?”金枝嬸子一邊幫忙收拾,一邊對陶大勤說道。
“不了不了,嬸子,我回去吃,家裏還有好多剩菜沒吃完呢。”
“還自己做呢?嬸子家又不是沒你一口飯吃。別走別走,走了嬸子可就生氣了,知道不?”
“這……。”
“這什麼這,就這麼定了,在嬸子家吃了再走。你一個人住着,回去開火多麻煩啊。”
拗不過金枝嬸子的熱情,陶大勤只好點了點頭。
可就在他剛剛點完頭,正準備開口答應的這個瞬間,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喊聲:“黑佬,黑佬~~!”
“火印叔?什麼事啊,跑的這麼急?”認出了遠處跑來的人,迎上前去,陶大勤趕緊問道。
“燒,燒起來了。”跑的太急,劉火印上氣不接下氣。只能用手指向了嶺上,斷斷續續的對陶大勤說道:“山,山上,燒起來了。”
轉過頭去,看向自己家所在的蛇頭嶺。因為夜色的緣故,空中飄揚的煙氣有些模糊,一眼看不太清楚。不過,稍微仔細一點兒,還是可以看到煙柱腳下透出來的一些火光。
“不好~~!”陶大勤心中一驚,連院子裏的東西也顧不上收拾了,拔腿就往嶺上跑了過去。
雖然地處江南,但畢竟是接近年關的時節,山上的樹木比雨季時少了幾分水汽,正處於極易燃燒的狀態。
加上嶺上的地勢比較高,風勢也要比村裡大一些,這火要是再大一點兒,藉著風勢,十有八.九就會佈滿整個蛇頭嶺,把山上的一切都燒個乾淨。
“這,這,這……。”來到山腳下,看到山上越來越大的火光,陶大勤心中發寒,不由的愣在了原地。
已經有不少村民趕了過來,大傢伙兒手裏要麼拿着水桶,要麼端着水盆,都在忙着救火。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只有陶大勤一個人傻站着,看到他這個樣子,趕過來的劉長河急的吼了一句:“黑佬,還看着幹什麼~!趕緊救火啊~~!”
被劉長河喊醒,陶大勤動了起來。
他並沒有像鄉親們一樣,去拿盛水的工具投入到救火工作中,而是突然邁開了步子,朝着嶺上沖了上去。
“別,黑佬~!別去~~!”
等劉長河反應過來,陶大勤已經跑出去了老遠,沿着山間的小路,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了。
“這孩子~~!TM的,不行……。”
“別,長河,不能去啊。山上的火控制不住了,去了就回不來了。”看到劉長河想要追上去,邊上的鄉親們趕緊拉住了他。
“可黑佬他怎麼辦啊?不行,讓我去,我把他拉下來。”
“不行不行,別衝動。”無論如何都不放手,無奈之下,劉長河只能看着山上,眼底泛起了濃濃的傷感。
山下亂成了一團麻,山上,陶大勤已經飛快的跑回了自己的家裏。
屋子燒了也就燒了,沒有什麼好可惜的,不過,爺爺的骨灰卻不能放着不管,正是因為這股執念,陶大勤才冒着生命危險,不顧越來越大的山火,硬是沖了回來。
“對了,還有土地像也要帶着。”抱着骨灰盒,衝出門來,陶大勤的腳步突然又停了下來,把視線投向了土地神造像所在的那間神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