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誦記(2)

朗誦記(2)

我和翻譯汪濤路過電影院,那天上演《愛國者遊戲》(PatriotGame)。裏面總共四五人。一開場,我倆全傻眼了,竟是一部反愛爾蘭共和軍的片子。在人家大本營,放這玩意兒,豈不找死?我們本能地向下出溜,像鑽進戰壕,只露眼睛,以防銀幕內外的炸彈爆炸。那是我有生以來看過的最驚險的電影。朗誦會在一個小劇場,周圍有手持機關槍的大兵巡邏。聽眾以年輕人為主,成分複雜,想必各種政治傾向的人都有。朗誦開始了,他們專心致志,似乎忘掉了身邊的戰爭。我聲音有些異樣,但絕不僅僅是恐懼。在這樣的地方,詩歌才是重要的。比這更危險的是另一種情況。九二年夏天,我和安娜去參加哥本哈根詩歌節。那天大雨,我們趕到郊區,在泥濘中跋涉,終於找到那個大帳篷。這哪是什麼詩歌節?在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間歇,可憐的詩人一個個竄上台,耍猴般,姿勢困難,模樣絕望,被喧囂所湮沒。再細看,聽眾們喝啤酒,抽大麻,東倒西歪。我突然想起馬雅可夫斯基的那句名言:“給大眾審美趣味的一記耳光。”詩人的第六感官靈敏,能否和聽眾交流,他最清楚。他的心像停車場,知道有多少輛進來,停在什麼位置,哪兒撞傷了,是否漏油。有時一片空蕩,車全繞着彎走。某些語言天生就是為了朗誦的。俄國詩人個個有如歌唱,即使不解其意,你也會被那聲音的魔力所懾服。要說我們也有吟詩唱詞的傳統,可惜早已中斷,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能想像照此傳統吟唱新詩呢?那山野間的呼嘯,不但嚇走聽眾,還會召來警察或城裏的豺狼虎豹。俄國詩人嗜酒如命。九○年鹿特丹詩歌節的焦點是俄國詩歌,請來了十幾個俄國詩人。組織者吸取教訓,不得不把他們旅館房間的小酒吧關掉,那也擋不住喝。他們聚在一起,在朗誦前已喝得差不多了。阿赫瑪杜琳娜六十年代以寫情詩出名,是我當年崇拜的俄國女詩人之一,如今年老色衰。只見她搖搖晃晃上台,勉強站穩。但一開口,聲音非凡,整個大廳被照亮了。那瞬間,僅僅那瞬間,她召回了早年全部的愛情。約翰·艾什伯瑞(JohnAshbery)是紐約詩派的代表人物。九○年春天我在斯德哥爾摩聽他朗誦,他完全喝醉了。腿腳本來有毛病,那天瘸得更厲害,好像在踩地雷。女主持人也跟着出了問題,她脫下高跟鞋走路。他們之間有場莫名其妙的對話——你幹嗎脫鞋?這樣比較容易跟上您的詩。四年後,我和艾什伯瑞等着上台朗誦,有好酒招待。我提起此事,他笑了,“看來我在這方面名聲不好。”說完,又給自己斟了一大杯。羅伯特·布萊(RobertBly)朗誦時像指揮,兩隻手忙個不停,好像聽眾是龐大的樂隊。他又像個摘果子的,爛的扔掉,好的留下。或者相反。他身高體胖,眼鏡閃閃發光,樂天達觀,這倒挺符合他所提倡的男權主義形象。我們在瑞典南方的馬爾默參加詩歌節。朗誦結束,我帶他到賭場,教他玩二十一點。他回美國來了封信:“寫詩就像玩二十一點,多半只能得到十五六點。”艾倫·金斯堡(AllenGinsberg)把他的不少詩配上譜子,邊唱,邊用吉普賽人的小手風琴伴奏。他是靠朗誦起家的,沒有朗誦,就沒有金斯堡和“垮掉的一代”。他是個音韻和節奏的大師。英語雖不像俄語那樣富於歌唱性,但多變的節奏配上豐富的俚語土話特別適於罵人,特別是罵政府,讓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出口惡氣。我和艾倫在東密歇根大學同台朗誦時,能看得出來他對聽眾的控制。那是一種催眠術:艾倫成了上帝,滿嘴髒話的憤怒的上帝。我在鹿特丹見過一個真正的行吟詩人,來自撒哈拉沙漠。吟唱了大半輩子,在舞台上只給他二十分鐘。他在休息廳席地而坐,用披風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口中念念有詞,忽高忽低,估計取決於風沙的大小。他隨身帶個小牛皮口袋,裝的不是詩,都是些咒語護符,恐怕是為了對付那個把其生命限制在二十分鐘之內的魔鬼社會的。他的詩多寫在沙子上,被風抹掉,留下的是聲音,和風一樣經久不衰。他最佩服的是中國詩人馬德升,朗誦的那首由一百多個他媽的組成的詩,把巴黎給震了。去年秋末,在巴黎。一天晚上,我們去郊區小鎮的一家咖啡館朗誦。那天下雨,聽眾二十來個,不少。這樣的夜晚適合朗誦,酒和雨聲都有催眠效果。最後一個朗誦的是法國詩人。他嘆息,竊竊私語,背景音樂斷斷續續——都是金屬的破碎聲。他從口袋掏出個紙包,層層剝開,是一片生牛肉。我警惕起來。他用生牛肉在臉上擦拭,轉而咆哮,通過麥克風,震耳欲聾。我趕緊堵耳朵,仍能感到陣陣聲浪。幾個年老體弱的女人轉身逃走,免得耳聾中風。他開始試着吞咽生牛肉,近乎窒息。我擔心他會不會衝過來,把那塊他吞不下去的生牛肉硬塞進我嘴裏。朗誦在聲嘶力竭的吼叫中結束。他滿頭大汗,臉憋得像生牛肉。我拒絕和他握手,不管寓意有多深,他的聲音是對他人存在的侵犯。兩年前,《紐約時報》星期日副刊登了篇文章,嘲諷靠朗誦混飯的美國詩人。想想我也在其行列。美國的大學系統與歐洲不同,設創作課,並有系列朗誦會配套成龍。詩人就像和尚,先得有個廟立足,再雲遊四方,一瓶一缽足矣。就我所知,遊離在“廟”外的美國詩人極少。連艾倫也熬不住,被他痛恨的系統所收編。科爾索混進去,行為不軌,又被趕了出來。對詩人來說,死還是活,這是個問題。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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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散文集:《失敗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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