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倫(2)
田田剛到杜倫時只有兩歲多,我們把她送進託兒所。早上九點鐘邵飛把她送去,十二點接回來。這兒的託兒所跟中國的作風大不相同。阿姨帶着孩子們一起瘋,連蹦帶叫,三個鐘頭下來,孩子們精力發泄了,也踏實了。去託兒所路上,滿街都是上街買菜的英國老太太,圍着田田誇個沒完,用盡天下好詞。田田跟天下大明星一樣被寵壞了,一見老太太索性站住,等誇完了再走。在杜倫,最美的是草坪,大片大片的,彼此呼應。特別是春天,一簇簇水仙迎春花在草坪開得耀眼,喚醒過冬的人。吃過晚飯,我們一家常去散步,穿過草坪奔植物園。鳥入林,咕咕聲漸漸轉弱。月亮升起來,花草的氣息越來越濃重。田田獨自向前跑去,小小的身影在草坪上滑動。在我班上有個美國學生叫內特(Nate),大個兒,一臉憨笑。我們約好每星期二下午他來我家,我教他中文,他教我英文。由於雙方水平都差,就像兩個剛會說話的孩子湊在一起。你幾歲了?我住在美國。你喜歡讀報紙嗎?中國很大。下午四五點是英國人喝茶的時間,雷打不動,那是一種社交儀式。入鄉隨俗,我們也跟着沏茶,擺上幾塊餅乾。“在中國喝茶嗎?”內特問。我心想廢話,嘴上說:“在中國喝水,把茶賣給外國。”他孩子般笑了。我們是語言邊境兩邊的野蠻人。內特後來成了文學評論家,常在美國報刊上發表文章,居然為我的一本英譯詩集寫過書評《在語言水平上》(FromLanguageLevel)。我要去倫敦參加活動,利大英(GregoryLee)和他的法國太太開車從利物浦趕來。我們是八五年在北京認識的。他生長在利物浦,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比別的漢學家更懂得中國。女人們做飯拉家常,我跟大英一頭鑽進酒吧。英國人平時橫眉冷對,一下班就衝進酒吧,如啤酒泡沫般親密無間。第二天我們一早出發。大英剛買了輛二手的白色英國車Rover,據說是英國警察開的,很神氣。離倫敦一百多英里,因修路兩道合併,大英仗着年輕跟另一輛車搶道,撞上一排塑料路障,差一點衝到對面路上去。結果擋風玻璃粉碎,又趕上下雨,什麼都看不見,大英把頭探出車窗開車,總算到了車鋪。田田說:“咱們別坐車了,走着去倫敦吧。”我們及時趕上一班火車,才沒誤了事。顧城夫婦來杜倫,住我們家。顧城極能睡,加在一起每天至少十六個鐘頭。等他醒了,我們聊天散步逛街。看見街頭藝人表演,他撒腿就跑,一問,怕人家跟他要錢。在大學朗誦后,顧城把自己複印的照片送給學生。我說你瘋了,怎麼像**一樣?謝燁在旁邊幫腔,你看你看,我早就說過,他不聽。臨走頭一天,顧城給我們烙煎餅,吃完飯我們都去午睡,起來看他還在那兒烙,煎餅堆成山,夠我們吃半個月的。我把他臭罵一頓,顧城不吱聲,把手伸進他那高帽子裏抓抓頭髮,跟着嘴一歪,笑了。我們簽證到期的當天,一位移民局官員來訪,問何時離開。每次外出旅行回來,入境都得被問個底兒掉,就差查三代了。堵在後面的旅客開始抱怨。以後我們盡量等人散盡,再接受大英帝國的致意。冬日下午,我在杜倫住所的樓下沙發上讀書。天陰,下着小雨,風掀動白色的薄紗窗帘。我打開老式的落地枱燈。暖氣嘶嘶響。樓上田田跑來跑去,腳步咚咚。一隻蒼蠅在屋裏飛來飛去,像歷史那麼讓人心煩。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