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唱》(3)
“十三,行!我看你能行。還能恢復,只是別緊,悠着來。”但這次尚爺說的不是心裏話。
他看關山已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丟過十年功,再恢復不易。可他又不忍心直說,就講了假話。
人總該有點希望。尚爺有眼力,關山的嗓子到底毀了。雖有百靈做伴,心裏還是苦凄。
他一輩子獻身舞台,成家很晚,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老伴前些年也死了。
平日,他就一個人在家。關山老得很快。這幾年,尚爺的日子倒挺愜意。
三個女人共給他生了十七個孩子,其中五個女兒都出了嫁,十二個兒子也都成了親,真叫子孫滿堂了。
解放初貫徹婚姻法,三個妻子離掉倆,只留一個結髮原配,另兩個其實是離婚不離家,還住一個院。
尚爺愛上哪屋上哪屋。外人誰也不問。後來,原配和丫頭都死了,只剩一個閨門旦。
尚爺又和她復了婚。這樣過日子畢竟方便一些。尚爺家人口多,一傢伙分了百多畝地。
兒孫們搞聯營,種田的種田,跑生意的跑生意,兩部汽車,兩台大拖拉機,日子過得轟轟烈烈的。
鄰居都說尚爺治家有方。尚爺一背手走了:“屁!我才不操那份閑心。”他讓孩子們為他辟出一塊地,正好八畝,栽栽湘竹,搭了個茅草屋,在野地里看起竹園來了。
他對兒孫們說:“賣了竹子,錢是你們的。我只要這個窩。”他圖清靜,家裏一攤子都交給閨門旦了。
關山又來了信,說已經退休。尚爺立刻回信一封,讓他到這裏來同住。
關山真的來了。現在,他們就同住一個茅草屋,品茶、下棋、玩百靈,或者到竹園裏走一走,真是神仙一樣。
但尚爺很注意,從來不說唱戲的事。關山來時,把那隻百靈十二口也帶來了。
這隻鳥性子烈,愛學新口,可是老學不上來,就氣得在籠子裏亂撲騰。
因為火氣大,老愛爛眼、長尾瘡。尚爺有辦法。到附近田裏捉一種本地叫
“舌頭栗子”的東西。這種小動物形同壁虎,一般不知道它的好處。其實,是一種極珍貴的藥材,美稱
“鳥中參”。捉活的剝皮搗碎,能治百鳥百病,神得很。但在喂百靈以前,一定要洗手。
百靈愛乾淨。兩個老人為捉一隻
“舌頭栗子”,常常在田埂上撲倒幾次,弄得一臉一身都是土,終於捉到一隻,於是哈哈大笑起來。
那隻百靈十二口再也不得病了,水靈靈地掛在竹園裏,一天到晚地叫。
看見什麼鳥,學什麼鳥,漸漸,能叫到十三口、十四口了。他們也就倍加喜歡。
這一天,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竹雞,色灰黃,樣子像筍雞或鷓鴣。這種鳥一般生活在山區,性凶好鬥,冷不丁叫起來,能嚇人一跳。
這隻竹雞不知是在山區住夠了,還是和誰鬧彆扭,孤零零飛到這裏來了。
它正在空中飛行,突然發現下面一片竹林,就一抖翅扎了進來。百靈掛在一簇竹梢上,好奇地打量着這位新來的朋友,不時吹起悅耳的口哨,表示歡迎。
竹雞飛飛跳跳,落到籠子旁邊一根逸出的竹枝上,竹枝兒一顫悠,站住了。
兩隻鳥相距有三尺遠近,互相歪起頭看看。竹雞突然大叫起來:“嘎嘎嘎嘎!……”百靈驚得在籠子裏翻跳了幾下,才落到橫架上站穩,心想,這傢伙是個怪脾氣!
其實才不是,竹雞也是表示友好,只是嗓門大了點。它慚愧地搖了搖尾巴,表示歉意。
百靈立刻懂了,人家沒什麼歹意,就是這麼叫。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叫聲。
雖然兇猛,卻別有一番山野味。百靈對它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它對竹雞又吹了一個口哨:“嘟嘟!……”——辛苦!
這時候,尚爺和關山正在竹園邊樹蔭下下棋,竹雞一陣兇猛的叫聲,他們同時都聽到了,對視了一眼,又同時站起來。
這種鳥叫沒聽到過!兩個老人都激動了。平原地區鳥少,這對百靈學口有很大限制,能出現一種新的鳥,就意味着會有一種新的鳥叫,百靈如能學上來,將會成為百靈十五口——十五口!
不得了!那將是百靈上上品,稀世珍禽了!尚爺玩了一輩子鳥,也見過無數玩百靈的人,沒有誰的百靈能叫十五口。
關十三更沒見過。一對老朋友都激動得臉紅氣喘了,雖然一句話沒說,卻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他們玩鳥一輩子,沒想晚年終於要達到那個奇妙的境界了!那麼,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不要驚了那隻鳥,要穩住它,讓它在竹園落戶。
他們不敢徑直走進竹園子,尚爺在前,關十三在後,彎倒腰輕輕分開竹叢,貓一樣毫無聲息地往竹園裏迂迴前進。
那隻竹雞又叫起來:“嘎嘎嘎嘎!……”幾隻麻雀被它驚飛了:“吱愣——!”他們的心在怦怦亂跳,手也有些哆嗦。
乾脆,尚爺和關山把身子匍匐下來,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往前爬動。若不是他們那老邁的身軀和一雙佈滿皺紋的臉,真叫人以為那是兩個頑皮的孩子,在做什麼詭秘的遊戲。
他們在竹叢的縫隙間緩緩爬動着,野花野草都被壓在身下,手臉沾滿了泥土、草葉和花瓣,誰也顧不上擦一擦,只是神態緊張地盯住前方,從竹叢間往上搜尋……漸漸近了,快要接近掛百靈的籠子了……看見籠子了!
百靈正在裏頭歡躍。現在離籠子還有十幾步遠,不能再靠近了!尚爺小心地往後擺了擺手,關十三貼着他的腳後跟,立刻趴下不敢動了。
他們開始尋找那隻新來的鳥。可是,湘竹的細枝太稠密了,密匝匝地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
“嘎嘎嘎嘎!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