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十(2)
他們對於作者的稱讚只是因為作者既有正視人性負面、鞭撻荒謬人生的勇氣,又有實施此鞭撻的新視角,新手法。叢容原以為這獨特商標的發明人是那天交鋒的對手,那位老牌評論家,後來才知道老牌評論家不過是附議而已,發明者原來是關強關主筆。叢容記得自己得知真相后十分吃驚,因為關強和她之間嚴格說並無芥蒂,除了那天早晨她噴吐“噁心”這兩個字時曾經拖泥帶水地將他包括其中外,她並沒有對他做過什麼(甚至那天將他包括其中也不是蓄意的,她只是一時情急顧不上將他摘除出去而已,她事後不曾解釋是因為她覺得對方應該能夠理解)。可是始料不及、不可理喻的事情是這樣多(多年來它們似乎最熱衷於隔三差五地光臨她的生活,以使她頻頻驚愕、茫然不已為己任),叢容以為不存芥蒂的人其實耿耿於懷、芥蒂橫生,它們在他心裏落地生根,抽枝發芽,一遇機會便橫空出世,石破天驚。只是帶累了一撥不相干的同行。叢容想起那幾個頭頂“噁心先生”牌號的男士,黑色幽默油然而生。叢容和他們一起被橫批豎批了一年多。那一年他們一起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會湧起一陣小小的波瀾。因為他們的名聲被持續不斷的批判弄得實在太大了,人們都知道有一撥專事噁心、處處噁心的年輕作家。他們一出現,讀者便想一睹為快,看看他們當眾噁心是何模樣。有些年輕善良的讀者則被持續不斷的批判激起了熱情,他們認定這些噁心派作家是當今文壇的真正翹楚,中流砥柱,所以每遇他們便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們如潮的掌聲,洶湧的激情。叢容想起那一年在兩種迥然不同的境遇中左奔右突的情景,不禁露出幾分苦笑。甚至那些對她毫不了解或所知不多的人,也能瞬間或冷眼相向,或視而不見,即使她困窘得連眼淚都竄出來了,他們也依舊不依不饒地視而不見,冷眼相向……還有盯住她看,彷彿她是一個怪物,一個人妖似的,他們打量她琢磨她,是為了考慮把她送往何方:動物園還是焚屍爐……更有直截了當,揮拍上陣的。或者筆底生風,或者唾液四濺……而這一切,後來叢容才知道這一切原來全都源於她那句不管不顧、無遮無攔的“噁心”!一句對真相的指斥必然導致對另一真相的顛覆?當然,叢容也如獲至寶地想起了那些理解。他們那友善的目光,親切的聲音,無疑使充滿困惑的她如飲甘泉。要是沒有這些,她想她連爬上欄杆的機會都沒有了,她早就該步母親後塵,被送到療養院或者精神病院去了。叢容覺得令自己沮喪的不是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是這種莫名其妙所表達的荒謬現實。是的,現實。現實如此不可思議,荒亂無序,現實讓她這種戰戰兢兢、謹小慎微、毫無力量的人無章可循,手足無措。現實簡直就是由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斜線組成的。人立足其上,如果你的姿勢不呈斜度,那麼你正立的身影將和現實形成抗拒,你將被那一條條斜線圍困,侵襲,顛覆。你立正的身影除了成為虛妄和槍靶外別無所能。而如果你的身影呈斜線,你就和現實那縱橫交錯的斜線平行了,你將和現實相安無事。負負得正?叢容覺得這一切荒謬得讓人張口結舌,無法言說。正正得正,正負得負,負負得正。現實居然可以用數學公式表達,真是匪夷所思。不過弄明白是一回事,付諸行動又是一回事。叢容想起自己那副已經鑄就的德性,不由嘆了口氣。即使現在,即使她已明白無論何時何地對何人,無論你當時多麼噁心,都不應該把“噁心”這兩個字吐到空中去(這兩個字是只能悶在心裏,爛在肚裏,自己發酵、自家消解的,它一吐到空中,就會變成一枚反彈的子彈,掉轉頭來再次讓你噁心),她也無法面對噁心之人、噁心之事,坦然泰然,怡然欣然。即使你已明白,對他人,你永遠只能說喜歡。叢容想如果那個早晨她吐到空中的不是“你們讓我噁心”,而是“你們讓我喜歡”,這幾年裏她就不會被攪擾得頻頻噁心了。她至少可以享受一份安靜,一份平和,至少可以與世無爭,不受打攪。但是,她反過來又想,即使她當時明白她該用的詞是喜歡而不是噁心,她也無法偷梁換柱,將喜歡而不是噁心這個詞送到呂如摯耳邊。即使意志要她這樣做,本能也會出來抗拒。她的本能一向是自由流淌,難以遏止的。否則,她也可以留在機關,當個處長、局長什麼的了,而不必這樣一逃再逃,永無寧日。當然,現在她已經不想再跑了,她疲憊難當,惶恐之至。文字曾經那麼好意地收留她,給她工作,給她薪俸,給她一席之地,為她遮風蔽雨,替她解憂排難,可是她越在文山字海里徜徉,就越走到今天——今天,她差不多可以說是忘恩負義了,她居然強烈地、深切地、不可阻擋地懷疑起文字來。每當她想阻撓這種懷疑,中斷這種忘恩負義之舉,她的腦海就會惡作劇般地重新湧現那一篇篇擲地有聲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