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十(1)
現在,叢容看到了她最不願意看的那一幕兩年來你一直下意識地迴避這一幕。那是她拗不過呂如摯,喝了兩杯之後的事。她覺得飄飄乎乎起來,頭暈得厲害,就先回卧室去睡了。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她身邊躺下來,她以為是呂如摯,沒想到那個人過了一會兒竟鑽到她的被窩裏來(呂如摯雖然常常和她同榻而眠,但她們總是各蓋各的被子,叢容受不了和別人共一條被子),並且放肆地把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叢容一下子驚醒了,原來這個冒昧的闖入者是關強。關強**着上身,嘴裏呼出一股強烈的酒味。叢容知道他是喝多了,便高聲叫如摯,想讓她來幫忙弄走關強,可是如摯卻久呼不應。叢容只好起身下床去找她,這才發現房門被反鎖了。呂如摯沉重的呼吸就在門邊呼呼作響。叢容哭笑不得,她以為呂如摯是惡作劇之後睡著了,只好裹着自己的被子縮到一邊,把大半張床讓給那個此時已鼾聲如雷的關強。不知過了多久,叢容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叫醒了。她側耳凝聽,很快聽出那是如摯的聲音。“喂,你們兩個木頭別光睡覺呀,來點節目呀,我都等了半宿了……來呀,來點正事啊……”剛開始,叢容以為呂如摯在說夢話,可是循聲望去,卻發現被打開的門縫裏忽閃着呂如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阿容,別裝淑女了,你不是要孩子嗎?快呀,你只要脫下睡袍就行了……”“關強,上去呀,抱住她呀……你不是想她想得發瘋嗎……上去呀……插進去呀……快呀……”聽着這些瘋狂無恥的話,叢容目瞪口呆。她懷疑自己是在夢中,是那兩杯被如摯灌下的馬爹利引出的幻覺。她正想掐自己一把,讓自己醒來,卻發現如摯的聲音又飄過來了,門上的搭鏈被她弄得嘩嘩直響。關強也醒過來了,見叢容張皇失措的樣子,他笑了笑,似乎並不驚訝。他示意叢容躺下,然後伸手去攬叢容,叢容躲開了。“聽着,別害怕,她這是老毛病了。她就喜歡看別人**,只有這樣她才會興奮起來,重新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幸福的,有衝動有能力的。”關強說,似乎興緻盎然。叢容驚愕不止,她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你怎麼知道?”“她求過我,要我帶上她到女朋友家去。我見過她這副樣子。”“你帶她去了?”“我沒辦法。”“真噁心。”“很多年前我和她好過……那時她還小巧玲瓏,而且也沒有這樣病態。”“後來你甩了她?”“她得了腎炎,然後就像個葫蘆了,我再也沒有情緒了……她也變了,她再不想別的,只想窺視,窺視就能讓她興奮,讓她滿足了。”“你怎麼能做這種事,你怎麼能帶着她和別人……”“我沒辦法。我欠她的。”“你們——你們讓我噁心!”叢容記得她和表親呂如摯的決裂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第二天,當夜裏的紊亂隨着太陽升起悄然隱遁,一切都重新變得道貌岸然時,叢容對着如摯那笑吟吟、坦然泰然的臉倒出了這句話。“你們讓我噁心!”叢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永遠不會忘記此話一出,如摯如何勃然變色。她的眉毛劇烈地糾纏跳宕起來,鼻孔張得像煙筒,原本平坦的額頭也急遽地鼓盪起來,彷彿全部的怨恨全部的慍怒都集中到那裏去了。這時只消一個意念,那些仇恨就會化作烈焰噴將出來,瞬間將對方化為烏有。叢容覺得自己那時候實在是太簡單了,即使呂如摯如此可怕地盯着她,她還是一意孤行,不吐不快:“噁心!你們讓我噁心!”現在,叢容當然知道為了這份直抒胸臆,不吐不快,她該付什麼樣的代價了。她知道自己那時實在是太簡單了。咳,那時候,她那麼自信自負,勇氣十足,那麼認定一是一,二是二,白是白,黑是黑,那麼相信是非井然,曲直有序……當然,此刻叢容一邊踢着馬路邊上的石子,一邊清算自己,簡單給你了力量,給了你信念,使你有勇氣一意孤行,不吐不快,使你雖然曾經四面楚歌卻決不會爬上七樓陽台縱身一躍……而現在,現在你倒是知道真相了——人類的真相,人性的真相,也不會再犯當年的錯誤了,可是現在,現在你卻如此絕望,如此恐懼,你沒有把握自己不會重蹈覆轍——像個影子似的晃晃悠悠爬上陽台的欄杆,在朗空麗日下,祭奠般地咧咧嘴,然後,往前一栽……叢容想起其後的那場遭遇,不由一陣感慨。那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噁心”這個詞會成為一種標誌,天天觸目驚心地別在她的腦門上。那時候她是多麼自信自負,簡單無知啊。那是一場關於小說《噁心》的座談會。叢容後來想那天她要是得了急性闌尾炎或急腹症什麼的,或者一時心血來潮臨陣脫逃就好了(就像她隔三差五總會犯的那樣),那麼她就不會傻乎乎地在會上為那篇某某主義小說大唱讚歌,更不會為了那篇小說和那位年愈古稀的老牌評論家爭論起來了(她覺得她的性格可真夠嗆,要麼心無所系,岌岌惶惶,要麼心血來潮,執着倔強,為不相干的事摩拳擦掌,不屈不撓)。唉,那場爭論在她看來純屬學術之爭,既不涉及政治更無私人恩怨,可是怎麼就演繹成了政治之爭夾帶私人恩怨!其實——叢容事後責備自己,其實,那天你看見那位關強關主筆那既興奮又緊張的神情你就應該想到後果了,可是你一如既往地感覺麻木,反應遲鈍(在世道人心方面,你總是不可救藥地麻木遲鈍),你仍然堅持己見,不遮不攔,你那傻乎乎的激情肯定令那位精明強幹的關強如獲至寶,激動不已——會後,他果然以此為材,成功地為你製作了一頂帽子。想起那頂帽子,叢容就哭笑不得。噁心女士。是的,這是對她那傻乎乎激情和無遮無攔話語的最好回贈。那場研討會上凡是肯定小說《噁心》的,會後都成了“噁心派”。男士們是“噁心先生”,女士們是“噁心女士”。很湊巧那天大抒己見的女人只有叢容一個,所以叢容成了獨一無二、分外醒目的“噁心女士”。“噁心先生”“噁心女士”們被說成是對現實噁心,對政治噁心,對人類噁心,而全然不顧他們實際上討論的只是一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