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往事（下）
“大約在十多年前，這個世界上有過一次大戰。”
“在這一次大戰中。五大國都被卷了進來，也都在互相的爭鬥中差點耗幹了自己的鮮血。至於更多的小國，則要麼作為某一大國的附庸，被其他大國攻破，要麼雖然獨立，卻成為幾大國交戰的戰場，淪為焦土。”
“即使是遭受沉重苦難的小國，能保持着自己的國名留存下去都算是幸運了。至於還有一部分小國，卻成為了大國爭鬥間被無情碾碎的塵埃。我以前所出身的那一個小國，就是這樣的塵埃。”
辻造熏微微揚起了下巴，側臉被夕陽映照地通紅，她臉上的皮膚彷彿有一種透明的質感，有一種空幻的感覺，卻又給人一種籠罩在迷霧中的感覺，讓人無從分辨她此時的心情。
她的眼神彷彿在望着天邊的游雲，又好像一無所望，只是落寞地看着。
“原來你不是火之國的人。”
沉默了好久，蘇澤映這樣說道。
“當然不是，當世第一大國的臣民，生活在安樂園，即使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都遠離了戰火的生活幸福的國人，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幸運，天生就出生在這個安定繁榮的國家呢？”
辻造熏臉上那絲淡淡的嘲諷似乎變得更濃了一些。
“其實這個國家裏，還有很多人來自於被戰火毀滅了的諸多小國——他們的家鄉被忍者們的交戰給輕易摧毀，他們的親人有許多死在了戰鬥的餘波里。但是到了這裏之後，這個國家卻像是一個夢裏的伊甸園，給了他們無窮的希望……”
“就如這座辻野城，在二十年前的再建之後，明明一開始只有幾千人的。但是到了十年前卻激增到幾萬。來自忍界各地，有着各種口音的人經過長久的跋涉到了這裏，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家園。明明來自不同的國度，有着不同的習俗，大家在見面之時卻都心照不宣地隱瞞了下來，到了最後，也都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一份子。”
“為什麼這座城市的建城日會成為那樣火熱的慶典？因為那代表着這座帶給許多人光明和幸福的城市在這片土地上建立了起來，所有人都將自己對未來的期盼寄托在了這裏……”
“真是諷刺啊——明明是破壞自己原來那份幸福的罪魁禍首之一，最後卻成了創造自己新的幸福的地方。真羨慕那些一出生就在這個和平國度中的人，他們不用經過任何顛沛流離，或者生離死別，就能享受着這個國家帶給他們的一切……”
辻造熏淡淡地說著，忽然假意一笑，嘆了口氣：
“不好意思——突然發起牢騷來，讓你見笑了。”
蘇澤映沒有說話，只是沉默。
辻造熏並不管他，繼續說了下去：
“誒，說到哪裏了呢……算了，不管了，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那就直入正題吧，為什麼我會喜歡小女孩呢？那是因為……”
辻造熏眼睛輕輕一眨，睫毛一顫，眼神卻變得更加落寞了起來：
“……只有失去，才會知道存在的可貴啊！”
“其實我以前是有個妹妹的。和我一樣，來自於那個如今連名字都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狹小國度。但是她的運氣沒有我好——或者說，她的求生慾望沒有我強烈。在逃生路上，她比我先走一步，死在了我的懷裏。”
“那個妹妹，以前在家裏總是惹我生氣，我以前啊，總是覺得她很嬌氣，很孱弱。但是在父母死後，卻是她拉着我跑了出來，躲過了戰爭，又是她一路上鼓勵着我，照顧着我。而我呢，卻只是一個失去親人後就變得無比絕望，被這個世界嚇破膽的廢物而已。”
辻造熏苦笑了一下，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個叫着自己“姐姐”的女孩。
“我啊——其實是個很差勁的人呢，我完全比不上她的堅強，她的理智。因為她的存在，總是覺得自慚形穢，所以總哭嚷着‘讓我死了吧’——但是在看到那個妹妹每次都因此抱緊我的時候，我就好像找到依靠一樣，暗暗地有些竊喜……”
“現在回想起來，我想——或許一直都覺得妹妹是個小孩子的自己，才是個沒長大的，需要人來依靠的廢物而已；而妹妹，她卻已經是個完全直立起來的成人了啊！為了迴避國破家亡的現實，為了推卸作為長姐的責任，我用自怨自艾作為偽裝，看起來沉浸於悲痛之中，其實只是因為我害怕一旦從悲痛中解放出來，就要面對那些棘手的現實問題，就要承擔妹妹現在的角色，就要去每天辛苦地尋找生機而已……”
“我啊——真是個弱者。”
“因為無法承擔責任，就乾脆逃避它。”
“結果，到了最後，妹妹把辛苦討要來的飯糰讓給了我，卻因為過度飢餓以及傷寒死在了我的懷裏。”
“原本……不應該是我這種人活下來的。”
辻造熏扶着額頭，遙望着天邊快要收卷而去的紅雲，眯着眼睛。不知為何，睫毛處忽然變得有些晶瑩。
“所以我現在，每次看到那些可愛的小女孩，都像是看到了當年的妹妹一樣。”
“漂亮，執拗，堅強，溫柔的……妹妹。對我來說，或許便是天使了。不，不是天使，而是支撐着我活下去的原因。雖然只是個寄託，但是看到螢緒的那一刻，我真以為自己又見到了她呢……”
“不是相貌上的原因，而是同樣稚弱卻堅定的眼神，而是那份，她們所都具備着的倔強的氣質。”
黃昏的冷風從街道上的四面八方圍來，呼呼地作響。蘇澤映抱着肘，面色沉靜。
他也沒想到，這個女人的背後居然還有這樣的故事。
“後來呢？”
他忽然問道。
“後來？”
辻造熏回頭看了他一眼。
“後來……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後來啊……我被興野會居上一代的主人收養了。他是一個老好人，撫養了我，教了我很多知識，並讓我成為了他那家店鋪的繼承人。大約一年前去世了，然後我就一直在店鋪里干到現在。”
“其中的故事不能說？”
“不能。”
“真是冷漠的回絕呢……那我也該告辭了。”
蘇澤映微微一笑，揮了揮手。
“陪了我一天，介紹了這麼多，我也大概明白了這座城市的許多情況，明天我會把費用付給你的。”
他轉過身，看起來無比閑散地朝着另一邊的街道走去。
辻造熏沒有去看他，而是抱着胸站在原地，微微垂下眼瞼，目光微寂。
那些過去的回憶又在腦海里翻騰起來，歷久彌新的往事一旦說出來，就會像在心頭壓了幾百本黃紙書一樣，讓人覺得沉重無比，無論上升還是下降都很難，只能躑躅在原地。
“對了。”
走出十幾步遠的蘇澤映忽然站定了腳步，沒有轉身，就站在路口處，忽然開口對她說道。
辻造熏轉過了頭。
“雖然我對於這樣的事情沒什麼評價的資格——但是，我想，當年那個女孩把最後一個飯糰遞給你的時候，一定想的不是讓你懷着負罪感活下去，不是這種無聊的東西——當她懷着笑容回到你面前，哪怕飢腸轆轆也要讓你活着的時候，她一定是想要讓你能夠挺直脊背，堅強地走下去。”
“哪怕無比痛苦，哪怕飽受創傷，哪怕憎恨着自己，也要活下去，帶着她的那一份，滿懷希望地微笑着活下去。我想，她當時應該就是這樣想的。”
“好了，剛剛想出來的閑話說完了，再見。”
蘇澤映沒有轉身，毫不留戀地揮一揮手，隨意地走入了人流之中，只留下一個清晰的背影。
辻造熏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剛才那一番話好像完全沒有觸動她。
只是，在轉過身，以相反的方向行步而去時，她的臉上卻浮現出了一縷疲憊而寂寞的笑：
“這個可惡的小子……居然也會有這麼會說話的時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