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裏去穿過小隔間兒,再挑起撒花帳簾,融融暖香裏帶着甜甜的奶味撲進鼻中,季雅予頓時軟出一臉的笑容,將才的尷尬與計較都不見,顧不得與娜仁托婭行禮,就踮了腳尖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探頭看向裏頭那棉花堆兒里白白胖胖、睡得酣呼呼的小人兒,小心翼翼地嗅着奶娃娃香甜的味道。
瞧季雅予的眼睛直直地瞧着,一顆當娘的心都似要撲了出來,想起賽罕在獄中的囑託,娜仁托婭心裏笑,這兩個各有各的盼,一個比一個急,都是不知臊的,起身拉了季雅予的手一起出到隔間裏,落座在南窗下的暖榻上,兩人如今親近也都不客套禮數。
季雅予任着仆女給她脫了靴子、裹了絨毯子,彼時娜仁托婭早已適宜地靠着厚厚的軟墊閉上了眼睛。
金絲繡的軟墊上懶懶鋪散着烏黑的髮辮,一縷細細的銀鈕鏈從發後束過,懸下一顆紅寶石正點在眉心晶瑩透亮,柔柔朱紅的光芒將那張美麗的臉龐襯得白皙細膩、眼鼻越發精巧,只是精心的妝容依舊掩不住疲憊,額頭滲着細細的汗,絨絨的睫毛鋪蓋下一圈淡淡的黑暈。
身為太師夫人手邊不知有多少奴僕可用,娜仁托婭卻偏要親自帶娃娃,汗庭上、家宅里,多少事又如何放得下?
人人都勸她把娃娃給奶娘,可唯獨季雅予從不曾勸,她知道這女人的心,多少年求子不成,如今旁人眼中的苦正是她求之不得、最甘心的甜,如何捨得放手。
季雅予抬手輕輕用帕子沾着她額頭的汗,娜仁托婭不遮掩任她擦,口中喃喃地念道:「這小東西真不知哪裏來的勁頭,整鬧了一宿、一前晌。」
「那可辛苦你了。」
「哪裏是我?一直都是他阿爸哄着。」
季雅予抿嘴兒笑,這可是嘴硬,烏恩卜脫不睡,她怎的會歇?眼前不覺就見那紅燭暖光、鴛鴦帳下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哄着寶貝,心滿意足,這場面季雅予不是沒見過,這兩個在汗庭之上不知是怎樣的鐵血與冷情,可閨房內親愛起來從不知避人,起先季雅予見着慌亂,羞得手足無措,見多了也只低頭就是,悄悄在心裏念念自己的郎君。
記得當初說起娜仁托婭悔婚的緣由,賽罕說,看上我三哥了唄,彼時只覺他話無恥,如今想來許是正對景,早過而立之年的人依然風度翩翩,若是放到十年前該是怎樣英俊的少年郎,草原霞光許是第一眼就已然為他降落。
如今看來也算是一對璧人、天生地配,只是一想到後院那三房嬌妾,季雅予心裏就不大適宜,想着這番柔情可也在後院演過,忍不得就憐惜起她來。
「你也睡一會兒吧,我看着小主兒。」
聞言娜仁托婭睜開眼睛,笑着白了季雅予一眼,「跟我這兒還端着,等急了吧?」
季雅予也不避,只微微紅了臉頰,低頭褶帕子,自從北山押解回來,賽罕就被投入地牢,這一去兩人再不得見,雖說這回有大汗親自過問,一切的罪與罰不過是走個過場好給宗王族台階下,可那刑期卻也不曾當真說個時日,季雅予被安置得妥妥噹噹養在病中,可這一顆心卻隨着他埋在了那陰暗的地牢裏。
自能握筆就每日寫信,卻只見信去,從不見信回,牽心掛腸熬得日落西去,熬得月上梢頭,再無安穩,好容易聽說藉着臘月祭天,大汗要赦人出獄,季雅予想着他兄弟們再不會錯了這個機會,遂一進臘月她就天天守着娜仁托婭,一日得一日的消息。
「昨兒我見着他了。」
「真的?」季雅予立刻提了語聲,「他怎樣?」
「能怎樣?鐵打的似的,好好兒的。」
季雅予輕輕抿了抿唇,心有些酸,什麽鐵打的?如今冷熱都怕,地牢裏關了這幾個月還不知又……即便就是鐵打的,這麽風裏雨里地折騰怕也要生了銹了。
見那臉上鬱郁的,娜仁托婭坐起了身,正色道:「昨兒大汗親自提審老六,這兩日就要從先從地牢裏解出來了。」
「嗯?只是從地牢裏出來?不是大赦嗎?」
「若開赦,他自是頭一個,只是畢竟是一條宗王命,一年不過的工夫,不能就這麽說算就算了,先解出來,另在大營外設單牢。」
「這、這豈不還不如北山?」季雅予有些急,宗王族近在咫尺,但凡有一個起了歹心,那豈非……
「不怕。」娜仁托婭握了她的手,「他們不敢,不過再安穩待幾個月,兩邊都好說話。」
娜仁托婭的手很小卻很有力,季雅予的冰涼被牢牢地握去,一顆心也似被握緊,不再急急地跳動。
「好了,不操那沒用的心。」勸了這麽一句,娜仁托婭重綻了笑,「昨兒就見了那麽一刻,老六就說讓我張羅你們的親事,說這幾日出來就先把親成了。」
這沒頭沒腦沒防備的,鼻子突然一酸,淚就滿滿地溢了,季雅予緊緊抿了唇屏着,手指不知覺地摳着娜仁托婭,心裏化開了一般,暖暖熱熱,他終是……最知道她熬的什麽。
「我沒應他。」
「嗯?」季雅予一愣,淚立刻涼了。
「你身子才將將好些,他出來也不過是換了處囚禁,怎麽能再讓你跟他去吃苦呢?」
「不是說只幾個月而已?更何況大營再怎麽都好過北山的窯洞,又能有什麽苦?」
這丫頭心一急臉就紅,娜仁托婭只管屏了笑瞧着,安安然道:「那也不成,咱們家是一般人家嗎?怎能讓老六背着個罪名成親呢?等他們把探馬大將軍還給他,咱們再風風光光地行禮。」
說來說去竟是怕折了他們的面子,可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季雅予又如何駁得?「夫人,他自從那一回力竭,身子不大好,怕冷也不耐熱,雖說是個大夫卻從來不知計較自己,身邊總得有個人,我……」
娜仁托婭噗嗤笑了,硬屏着不敢大聲,用力拍着季雅予的手,「可了不得了,不讓嫁就要做人家丫頭去了。」
季雅予咬了唇又是窘又是想哭,落在她手裏任她笑,橫豎不肯就這麽鬆口。
早就知道這丫頭軟軟的人兒卻是個倔骨頭,娜仁托婭打心眼兒里喜歡,此刻瞧着這一臉酸酸的模樣卻是鐵了心地要跟了他去,她的心也軟了,笑道:「要是老六知道我這麽逗你,不知要怎樣跟我急了。」親昵地攬了季雅予的肩,「傻丫頭,知道你兩個苦,可你急還能急過你那男人?他說了,出來就接你走,成親只走家禮,左不過就這幾日了。」
「真的?」
「我敢誆你嗎?你那個可是頭悍狼,誰惹得起?」
說通了,臉頰泛回了顏色,那眼中的淚卻一時退不去,娜仁托婭心裏又對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兒生了幾分憐惜。
姐兒兩個又說了半天體己話,季雅予原想着待孩子醒了幫着帶帶,也逗逗玩兒,誰知這一覺睡得沒了個時候,眼看着娜仁托婭也着實乏了,季雅予略拖了一刻便起身告辭。
靠在暖墊上娜仁托婭只覺腰酸背痛,想睡又想着寶貝該醒了,豎著耳朵聽,一時迷迷糊糊的。
耳聽得帳簾輕動,不待她睜眼,唇上便涼涼的點了手指,她抿嘴兒笑,抬起身子往裏挪了挪,榻邊的人便就勢上了榻仰身靠在她身旁,她像只貓兒一般纏了他的腰,窩進他懷裏。
烏恩卜脫低頭吻吻懷中,「怎的不睡一會兒?」
「怕他醒。」
「你睡,有我呢。」
他溫柔的語聲就像那深山坳里靜流的水,這些年鑽進心窩裏,她總還是聽不夠,睜開眼,日頭西斜,橘色的光正灑在他臉上,她毫無顧斂地看着他,看着他看她,身上的酸痛一時倒不覺了,「小東西就要醒了,睡不成頭又疼,不如咱們說說話。」
「也好。」烏恩卜脫笑笑,剪了手在她身後暖暖和和地抱了,「先問你一樁,老六親事你可當真張羅開了?」
「還等得嗎?莫說老六了,將才逗那丫頭說不成,人家還急出淚了呢。」
「戴罪之身,何必急在這一時。」
「戴罪之身如何?還能不過日子了不成?奴隸們還要搭夥生崽兒呢。」本是說笑,卻眼見他笑容淡去,目光靜了一刻,娜仁托婭不解,「怎的了?」
「我怎麽看雅予都不像是小家宅院裏養出的女兒。」
「你還是不放心她的來歷?」
「不是不放心,是不大通,這麽個女孩兒落在托瓦營里,怎的沒名沒分?怎的不曾被生吞活吃了?」
「不是說當初正要收進帳,老六他們就破了營嗎?」
「這麽巧?」烏恩卜脫笑笑,「也不是不能巧,那老五呢?」
「欸,這事兒不是都跟你說了嗎?是你那麼弟耍了蠻強要了人家,老五曾在中原與她有過淵源,這一回又英雄救美,這才出了兄弟奪妻的戲碼。」
「不是說他們爭,是為何兄弟二人商議好在左翼大營瞞下她的身分?她又不是落根草原的頭一個中原人,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