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今年的雪姍姍來遲,將進臘月才結結實實地下了兩場,雖沒有惡風侵卷,洋洋洒洒、白茫茫地覆蓋遮掩住牧民們一年的奔忙勞碌,也遮掩住豐收後那熱鬧歡騰的儲備,冬日安詳,日頭下乾凈清涼,一片晶瑩耀眼的天地。
撩起棉簾,涼沁沁小風撲面,季雅予不覺縮了縮脖兒,欣欣然跨過門檻踩在厚厚絨絨的雪上,幾步外的朱漆廊柱,日頭映雪越發光澤艷麗。
舉目眺去,青石院落、九重飛檐、五彩琉璃寶頂,抄手廊精雕細刻,蜿蜒迂迴連去前庭後院,更有點點紅梅綻枝雪中鬥豔,將這四方呆板跳脫得趣致盎然,四進三院不可謂大,卻不亞於當年肅王府的大氣、不輸於江南庭園的精緻。
眯了眼睛恍惚身置隔世,只是耳邊迎風簌簌的風馬旗色彩如此絢麗,獨特的異域之風讓人不得不醒覺此處並非離魂難去的故土,而是瓦剌汗國當朝太師的府邸。
從喀勒到左翼大營,印象中的草原是兇惡是溫暖,總是帳篷連着帳篷,馬兒肆意、牛羊成群,人與畜都是野生野長,到處洋溢着一股豪爽也蠻荒的味道,縱是自己一日一日消磨在其中、享受在其中,嘆服那力量與豪情,可偶爾季雅予還是會想起曾經爹爹口中予胡人的貶斥,再嚴峻的邊疆局勢也是不屑,似總脫不去一個「匪」字。
數月前一場劫難,臨死復生之後隨賽罕押解回營,來到這叫庫侖的地方才真正知道一直以來他們口中的金帳是何等所在。
這裏儼然是國之京都,僅是金帳殿一處就佔地百畝,氣勢莊嚴、富麗堂皇,是為大汗日常坐殿理政、後妃起居之宮殿;圍攏金帳殿橫平豎直向四面鋪開,千畝之地稱為帳殿,是各汗庭公務衙門的所在,每日準時開衙辦公,井然有序;帳殿周邊稱為中城,是各王公大臣、貴族們的府邸。
與中原的皇宮京城相比,這裏分明是小了許多,可同樣的紅牆碧瓦氣勢巍峨,藍天白雲下、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顯得分外高大、恢宏,直看得季雅予目瞪口呆、心中驚嘆,原來這「汗國」果然已成「國」之勢。
中城之外百里浩蕩,望不到邊的帳篷扯起飛揚的風馬旗,彷佛千軍萬馬簇擁着主帥征戰而來,氣勢磅礴,早就佩服馬背族人的驍勇善戰,可季雅予內心那中原大國的驕傲從不曾當真與他們平等而視,如今看來這哪裏是邊疆匪患,分明是一個蒸蒸日上、逐漸雄起之國。
想那韃靼佔據了比瓦剌更有利的地勢與水草,此時兩方的力量雖都不足以獨自與中原抗衡,可一旦聯合,猛虎之勢斷不可小覷,而這兄弟六人一心的目的就是要統一草原,如此一來,那龐將軍的暗中佐助、安撫之策是否果然妥當?如何確保日後不會養虎為患?
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鑾殿中貪杯好色、不思憂患的皇帝表哥,季雅予不覺蹙了蹙眉頭,或許龐將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賭的竟是這六兄弟的性情嗎?一倏爾閃念,季雅予輕輕握了拳,望瓦剌、韃靼水火不容、永世不相合,望他兄弟大業無果而終。
「哎呀!主人,您怎的不等奴下就出來了,要受風了。」
人尚不見,就聽得尖尖的小聲兒從身後躥了出來,不待季雅予回頭,一件狐皮大氅已是暖暖和和地披在身上,轉身繞過個小丫頭踮了腳給她把帽子戴好,系好帶子。
小丫頭名叫拉嘎,十三歲,是娜仁托婭送給她的小家奴,原本還會再多幾個,可季雅予不肯,這家奴的意思可比不得曾經的使喚人,除非被主人賣掉、打死,否則一輩子都要跟着她,她哪裏敢受那許多,只挑得這一個,小丫頭模樣周正、手腳俐落,最當緊的是那雙眼睛清靈靈地透亮,看着就人莫名貼心。
「主人,身子才好些,這麽不當心着,再病了奴下可該死了。」看主人面上含笑根本不當回事,拉嘎有些着急。
「小小年紀總是病啊死的。」季雅予戳了戳拉嘎的額,「多不吉利。」
「是是,奴下該……」想趕緊應下主人的話,可「死」字沒出口拉嘎就咽了回去,憋了臉,主人什麽都好,人好看,脾氣也綿和,從不訓斥人,只一條規矩,最講吉利,在她跟前兒是說不得天陰日子沉的話的,每日都要高高興興的,都要說好,下雪有下雪的好、颳風有颳風的好,不能說難、不能叫苦。
剛見着她的時候站都站不起來,每日除了葯也吃不下什麽,可那臉上卻總是帶着笑,有點精神就想撐起來走,一天到頭總像是盼着什麽,一個人養病的日子也過得急急的,說來也怪,許是老天神佛當真應了這吉利,眼見着就好起來,這可不就是奴僕們的福氣?遂拉嘎攙了季雅予的手臂,虔虔誠誠的,「主人,奴下往後再不敢了。」
季雅予笑笑,「走,今兒不歇晌了,咱們往前院兒給夫人請安去。」
「是。」
主僕二人出了小院拐入甬道一路往前去,季雅予住的是府中居留客人的小院,雖說是客房,實則是娜仁托婭特為從韃靼遠道來探望的親人留備的,卧寢更是她為自己的額吉精心佈置,雖是從未迎得額吉駕到,可一應鋪蓋都是常換常新。
走過兩邊高高矗立的青磚牆,牆那邊安安靜靜的,這裏是烏恩卜脫的書房,據說整個院子堂屋、廂房藏書無數,是太師處理公務、與心腹議事之所,午後的日頭正,投下短小的影子依舊將甬道遮得有些陰,季雅予不覺加快了腳步。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看不得人深淺的,一眼瞧過去,總是武斷而又任性地覺得好或是不好,可於烏恩卜脫這個人,季雅予至今仍說不出心裏的感受,從北山回來的路上,他親自迎出了百里之外,聽說這傳奇之人駕到,於情於理季雅予都想掙着起身,可賽罕不許,沒讓她動,隔着厚厚的皮棉簾,聽到他兄弟相見,險是生死之別,兄弟三人自是感慨。
那語聲入耳,深沉溫和少是波瀾,雖是蒙語,季雅予卻莫名地覺得熟悉,腦子裏不覺就把他與沉穩持重的大將軍素海作了重合,一張臉不過是略年紀輕些。
誰知待日後見到真人,病榻上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這長身玉立,風度款款的男子半天不知動,若非賽罕一把遮住,她真不知要如何失態。
見過了大將軍素海、二將軍蒙克,更與那欽相近、與賽罕相親,這一眾兄弟雖說模樣不盡相像,卻都是魁梧挺拔、氣勢凜冽,一眼看去,即便是以仁和着稱的素海都帶着殺伐征戰的英武之氣,多少年的廝殺在每個人的身上都留下了難以磨去的煞氣,尤其是賽罕,眼神厲、周身陰冷,沒有笑容之時,人根本就不敢靠前。
可這位大名鼎鼎的三哥、這六兄弟成其勢最關鍵的決斷人卻是舉手抬足間一股儒雅淡然之氣,彷若游山走水、墨寫人生的名流雅士,一樣的高鼻凹眼卻沒有那異域的顏色,面色白凈、風采俊逸,言談笑語溫潤謙和,讓人如沐春風、暖化心腸,真可謂一位溫文爾雅的美男子。
眼前是一介書生儒雅,身處血腥爭鬥的汗庭中心,從容似野鶴閑雲,哪裏有絲毫的殺戮之氣、哪裏尋那狠絕與力量?可縱是眼前迷惑,季雅予也知道那些掌控大局,或力挽狂瀾、或陰暗狡詐的謀略與招數都是從他而來,賽罕已然是謀略膽識過人,卻是隨身珍藏着三哥的手記,足見其心胸與城府。
且此人才情極高,蒙語之外又通波斯語、羅剎語,精曉各地方志,說起漢話是標準的京字腔,連季雅予這帶了吳越口音的道地中原人都自愧不如。
是親、是友,又或是國之大患?眼中看不透、心裏存着疙瘩,每次看到那如褚安哲一般溫暖的笑容,季雅予不免就生出怯意,是以在府中住了數月之久,依舊對這主人把不好分寸,總不知如何面對。
不知覺已是來到太師夫婦日常起居的正院,看到門口候着烏恩卜脫貼身的兩個家奴,季雅予的腳步不由得便猶豫了一下,卻不待她往轉回,常見她往來的僕人們已是往裏通報去了。
留下拉嘎,季雅予被領進堂屋,正看見烏恩卜脫從卧房中出來,季雅予趕緊俯身行禮,「雅予見過太師。」
烏恩卜脫虛手扶了,「不必多禮。」
聽這語聲比平日又低了幾分,安靜的房中似是耳語,季雅予心想定是他倆那寶貝娃娃睡了,那小東西打娘胎里出來就日夜顛倒,百日之內沒讓他阿爸、額吉睡過一個安穩覺,如今剛七八個月就精力十足,小嘴兒整日咧着咯咯地笑,一點動靜就要起來撲騰,能讓他多睡一會兒簡直就是娜仁托婭的頭等大事,這可真真來得不巧了。
見烏恩卜脫微笑着沖她搖搖頭,伸手往裏屋示意,季雅予有些難為情,自己這一點心思也都落在人家眼裏,不好客套,只低頭還禮,輕輕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