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要做自己的事
有一首眾人耳熟能詳的詞有這樣幾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就貫穿着國人千古的月亮情結。大凡人看月亮,總要煽動出許多的人間不滿。“月黑風高夜”必然有“殺人放火天”的可能,“抬頭望明月”,頭一低便會看見故鄉了。至於那青年男女婚配,又給月亮戴上了月老的桂冠,讓人想起法老、長老、××老了。月亮的存活與人的日常生活實在是須臾不可分離,並且主宰了人的悲歡離合。月亮就真的有那麼大的能力嗎?那麼人至今的生生死死,喜怒哀樂之無常便是月亮的過失。人類又把自己做人的責任分給月亮一些,這就是國人從古到今,逐步失去了自己應該承擔的違反人性的責任。有利便爭、有過便推諉的習慣,只要人間有的,似乎世間萬物都應具有。月亮本是自然天成的無情之景,尚且能把命運命脈的是非之過推到它身上,讓它與人一樣都能具備承受恩怨的能力,並能替人類分憂解難,何況人之人間?把自己應該承受並改善一切的事情一推了之,互相推到現在,不是一起推着向前走,而是前後都有人推,哪一個方向力量大一點,就往哪個方向走一點,或者索性一起下車,任車輪隨自然之力而運動,大夥便在一旁嘰嘰喳喳,紛紛議論誰來推車,怎麼推,或怎麼推省力、費事。這時候,生命的歷史已經讓人看不見到了什麼地方了。接着大家便互相推別人的身體並進而打鬥起來,這就是國人文化的一部分成因,往往成了不是文不對題,就是互相咬合。文不對題是前衛戰士,互相咬合是短小精悍。文字與文字扭打在一起,至今難見分曉。文字都有互相推諉承擔本來意思的習慣了。一件小事,有用沒用,寫文章便成巨著,而且是寫得越長越是高手,往往讓人說出來才知道不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浪費了自己的時間生命不說,還浪費了別人的時間和生命,甚至浪費了文字本身的時間和生命。其罪過,誅不可恕。就是那本來安生本分、恪盡自己職守的月亮,也開始陷入了國人好文化的災難,這月亮也不由得變成了文武雙全、無所不能的怪物。人因疏離了人性而玷污了自身,連純潔公正的月亮也給搞得八面玲瓏,成了看人的意願而變化萬端了。國人懶惰到無事可做的時候,就想起了問一問月亮願意不願意同你一起無事可做。月亮要做自己的事情,這就是月亮的本性。因為人間不如意,無屋可居,就看到月亮上有玉樓宮殿,可據為己有,享用一番。一想到又要動身而去,又怕上面寒冷不敵,怕被凍死,思來想去都是不可能的事。唉!還是在人間吧,自己可裝瘋賣傻,搖晃一番,再和美女軟語幾句,就已足矣。動了那麼大的心思,到頭來還不是一句廢話,等於什麼都沒有,只好追逐塵世的土房草屋直到金鑾殿了。其明知這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能追逐到的,不過是到月亮上面知道不可能之後的迫不得已求其次而已。一句話,爭名奪利,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貢獻,相反成了人心眼兒日益狹隘的罪人。有什麼聰明智慧可言,讓後人上此死當。說到底,文人寄情月亮的圓缺,同商人看到錢的多少一樣,沒有什麼區別。文人看見月亮圓了,便是花好心曠神怡之時;看見月亮缺了一塊,就非常智慧地明白了人間的事再好,也有缺憾,不由得長吁短嘆;看到沒有月亮了,便是一片黑暗,連行走都怕被人殺了而驚懼。商人看見錢盈滿缽肯定心花怒放,看見錢多錢少自然要在心裏七上八下,擔心錢沒了又指望錢會多一些,突然沒錢了,不也是感到氣急敗壞,活不下去的難受么?所以月亮本是無情物,為了做自己的事,不能顧及人的心情好壞,或者常圓或者常讓你看不見。而錢也是無情物,它有它自己的事做,不能隨着守着它的人的意而常滿常無,必須運轉才能算盡了錢的責任。如果存在箱底,不是霉爛就是生鏽,或者哪一天宣佈作廢了。這都是一樣的。月亮和錢本是人間自然之事,即使月亮不叫月亮,錢不叫錢,其功能就是它的生命之天性,而在人眼裏,全成了由利己而生貪慾的活物。因月亮圓缺而傷神,因錢多少而動氣。公子小姐對着後花園的明月而憔悴,盼得月明而照耀爬牆跳窗戶,月黑好趁而施欲;而利欲熏心之徒看到錢多便生滿足自己需要的**鋪張浪費,塞滿不用之物喘不過氣來,等到錢少便不能滿足自己而胡作非為。兩者都出自一個共同的基礎,那便是一切從欲,並能不勞而獲。國人延續文化古國歷史,處處都以文化而從之、而強加之,不管工農兵學商,再粗笨的人都知道有文化是好事。不管真有文化假有文化都可以附庸風雅,以示高人一頭,中文化之毒之深,而今濫觴不可收拾。不但去蕪取精,還要到處開發文化:吃飯有飯文化,喝酒有酒文化,大小便有廁所文化,睡覺有夢文化,經商有商文化,睜眼閉眼全是文化,而別無他物。看見月亮尚且有那奉為文化的千古名句動了人的情懷。看飯食也要考慮好什麼是飯的好處,然後因飯的好壞而生出文章佳句,刻印到比人命長久的紙上留下來。看見喝酒,就想這酒更是不得了,大詩人斗酒詩百篇,我喝一輩子起碼也會寫出幾十篇名詩絕唱,讓以後的人反覆誦吟。看見廁所了,便聯想到這廁所供人吐故,更是不能忘了其好處,好處就要文化一番。做了夢有夢兆,自得好好分析一下,讓後人學看做什麼樣的夢才是文化。並由此開始細化,月亮陰晴圓缺有四種文化,吃飯有粗細酸甜苦辣六種文化,酒有白酒、黑酒、中國酒、洋人酒四種文化外加各種酒的產地文化,大小便有男廁所、女廁所,男式蹲法、女式蹲法種種文化,睡覺有好夢、噩夢外加男女打呼嚕等文化,經商有儒商、雅商、粗魯商人等文化……接着文化便開始大行其道,再細化開去,並且以各種文化互相揉合,成了一個雜燴。國人都以弘揚各種文化為己任的。所謂弘揚就是把這半生不熟的大雜燴灌輸給你,你要接受就是大家的罪人,不接受你就寸步難行。本來有文化並非壞事,生活里有幾種文化,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打個招呼也是應該的。但他要讓你照着他來,不然這文化就看不起你。連門都不敢出,因起居飲食都成了文化,你只有喘氣連覺都睡不得,連飯都吃不得,一動身就必須接受種種文化,你哪有不學文化的可能?不但要學,還要融化在骨頭裏。那以弘揚文化為己任的人便是融化在骨頭裏的人,每天爭吵不休。兩種文化人在大街上撞到一起,這文化就開始發揚起來了,你說你的文化,他說他的文化,直到口乾舌燥,誰也沒有把誰說服,悻悻然氣鼓鼓地還得以文化而歸。分高貴、卑賤是國人自有文化開始就逐漸清楚起來的。為了顯示自己的文化厲害,以什麼叫高明?因高而明,便開始創造月亮文化,月亮不謂不高。太陽不行,那麼刺眼肯定離自己太近。月亮高到讓你感覺不到溫度還要忽隱忽現的一會兒多一會少,怎能不高?因此皇帝叫天子(不敢叫大陽),皇帝娘娘便是月亮了,離自己返而又遠遠在上,哪能不讓人垂涎?更有月亮裏邊的人出來叫什麼嬋娟,更是美不勝收。因為想得到而得不到,想佔有又畏其距離,又要想到太陽出來,威逼得你連月亮都看不到了。這太陽壞了人的好事,連夢想都不讓做多久就滅了你的貪心,所以人不敢多稱太陽文化,一提起太陽就是“毒辣辣的”開頭。直到如今留下的關於太陽的文字,都是讓人想起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勞累,只有人怕冷的時候才提起太陽是暖洋洋的之類。文化本是研究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之和諧為其生命的,人卻把文化引向死胡同,過早地把文化的責任轉嫁到以月亮為代表的自然事物之上,把人只有對人才會生髮的情感波瀾波及到了毫無人性可言的自然現象上。月亮尚有人一絲情意,不是愁死就是乾脆不出來了。做官成僚不是官之過錯,乃是做官的人之所為也。就如人因結婚而失去了愛情一樣,不是結婚的錯誤而是結婚的人之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