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蠶豆到茴香豆
魯迅小時候,跟夥伴們搭船去鄰村看社戲。途中,上岸偷摘了田地里的青蠶豆,在甲板上支起小鍋煮了吃……這篇文章是從中學課本里讀到的。我忘了魯迅怎麼描繪社戲的,卻記住了青蠶豆的香味。在魯迅的記憶中,青蠶豆之所以好吃,恐怕有以下幾個因素。首先,它是剛採摘下來的,新鮮得不能再新鮮了,又直接用河水來煮,洋溢着鄉野氣息。其次,在夜行船上剝食新煮的蠶豆,眼看繁星,耳聽流水,肯定別有一番滋味。加上是跟小朋友們一起摘、一起煮、一起吃,氣氛也很熱鬧。美食(哪怕就是再簡單不過的青蠶豆)需要與人分享才有味道。皇帝每頓都要面對幾十道甚至上百道菜,有眾多太監在旁邊侍候,每種菜只嘗一筷子,但胃口還是不大好,因為他是在“吃獨食”。吃飯快變成一種禮儀(如同檢閱陸海軍三軍儀仗隊),就沒意思了。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許多食物,都是小時候吃到的最難忘。人在小時候,飲食方面的閱歷尚很有限,味蕾還保持着童貞般的敏感,能品嘗出食物的原汁原味。這正如初戀,縱然青澀稚嫩,卻不可復得。人在小時候最饞。人在最饞的時候(要麼則是最餓的時候),吃東西最香。我們常常感嘆某些食物不如小時候好吃了,是因為我們已不太饞了,或不太餓了,舌尖的味蕾在老化,在凋零。逐漸消退了那種對食物的原始熱情。和魯迅一起吃青蠶豆的那些小夥伴,後來怎麼樣了?閏土的命運眾所周知,變得木訥、遲鈍。還有的孩子讀點書,變成了孔乙己,改吃茴香豆了。雖然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卻忘掉青蠶豆本來的滋味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而魯迅跟夥伴們在夜行船上舉辦的,該算是規模最小的筵席吧?只上了一道清水煮蠶豆。但這種童貞的筵席散了,似乎比滿漢全席散了還可惜,更令人惆悵。咸亨酒店裏的茴香豆,是用那種鮮嫩欲滴的青蠶豆加工製作的嗎?我吃出的儘是各種調料的味道。完全掩蓋了淡淡的鄉土氣息。即使同樣是青蠶豆,恐怕也是塑料薄膜的暖棚里栽種的。魯迅筆下的青蠶豆,才是真正的“綠色食品”。絕對不曾灑過化肥。(那時候,有化肥嗎?)現在的蠶豆及其它蔬菜瓜果,都是吃化肥長大的。正如現在的孩子,是吃味精長大的。無論在餐館或在家中,哪道菜不擱味精呢?可即使擱了味精,還是不如小時候吃到的味道好。魯迅那一代人,所品嘗到的青蠶豆的原始滋味,該已經失傳了吧?我去浙江,可能由於季節不對,沒有吃到新上市的嫩蠶豆,只好買了幾袋真空包裝的茴香豆,帶回北方。茴香豆有點兒老了。但至少比上海城隍廟賣的桂皮豆還好些。那些桂皮豆,硬得跟化石似的,我快嚼不動了。可能因為我也有點兒老了。牙齒,總有一天會掉光的。到那時候,吃東西快跟上刑似的,不再是享受,而純粹變成義務,甚至是折磨。青蠶豆一樣的童年,離你我越來越遠了。好在你我還有回憶的力氣。如果對青蠶豆的滋味連想也想不起來,那才真的老了。剛上市的嫩蠶豆,用菜籽油清炒了也挺好吃。撒一小把細鹽。但記住,千萬別加味精。蘇州詩人車前子也說:“新鮮蠶豆好像只有一種吃法,即炒着吃。覺得單調,就等它老了,剝豆瓣燒湯。”他還回憶了讀小學時學到的一種蠶豆製作,叫“美國兵”:用小刀割掉一半豆皮,一個頭戴鋼盔的“美國兵”的側面像就出來了。那蠶豆胚芽翹翹的,彷彿高鼻子一樣。經他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也這麼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