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病重(5)
子晟沉默了一會,答了聲:“是。”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禺強知道他心裏未必相信,仰着臉笑了笑:“我不是為勸你才說這句話,所謂旁觀者清,遲早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話不差。”頓了頓,也不等子晟答話,揚聲說了句:“行了,我走了。”便告辭了。子晟送走禺強回來,被冷風一激,不禁打了個哆嗦。這才知道里裡外外的衣衫都被冷汗濕透了,便吩咐一聲“更衣”。黎順上來問:“王爺要出門?”子晟怔了怔,隨口回答:“不出門。還換便裝。”好好的,為什麼要換衣服?黎順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齣子晟臉色不大好,便不敢多問。子晟也不理會,一面由侍從伺候着換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換好,臉上已經看不出一絲異樣。於是依舊回前廳。幾個親信大臣已經等得焦急萬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麼變故?見子晟出來,一起迎了上去:“王爺——”子晟擺擺手,坐回書桌邊,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氣和地說:“替我繕遞了吧。”一句話,把幾個人都說得一怔,幾乎有些難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點喜動顏色,於是同時如釋重負地說道:“王爺英明。”這話在他們說來是發自真心的誠摯欣慰,在子晟聽來卻是從未有過的刺心。呆坐了半天,才勉強笑了笑說:“諸公愛我,我豈能不領情?這段日子,叫你們大家費心了。”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但幾個人心中都不由感慨,兩個多月來,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悶煎熬,想起來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與白帝休戚相關,又身在高位,體會也就最深,很想勸諫幾句:“王爺以後萬不可再如此意氣用事”,但此刻還不是時候。眼下雖然僵局已松,但還未完全化險為夷,偌大代價得來的轉機,萬萬不能在最後一步再出差錯,於是鄭重進言:“王爺,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見。到時候,還望王爺為天下社稷計,千萬以大局為重。”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點一點頭說:“我知道了。”第二天一早奏摺遞進宮,不多時就有旨意召見。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門,聽見傳召,定一定神,往宮裏走進。他原本是幾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請安奏事的人,這一來兩個多月沒有進宮,一路走來,竟有一種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覺。但他也無暇細細體會自己的感受,只在心裏一遍一遍整理着要說的話。等進了乾安殿,一眼瞥見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連忙趨蹌數步,跪倒在地,顫聲道:“孫兒叩見祖皇。”說著,便叩下頭去。這一路的情緒算是沒有白醞釀,那種惓惓忠愛、又略帶惶恐的語氣,聽來真摯已極。果然天帝輕嘆一聲,說道:“起來說話吧。”“孫兒不敢。”子晟又磕一個頭,跪直了身子,便開始自述己非。這也都是早已擬好,經幾個幕僚商議又商議過的,顯得一片悔過之心,極其深摯。說到最後,假意牽動真情,眼圈一紅,聲音也哽咽了。天帝卻始終不說話,默然不語地聽他說完,又過良久,才叫了他一聲:“子晟。”“孫兒在。”“到我這裏來。”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聲:“是。”站起身,前行數步,來到天帝座前,復又跪倒。天帝的目光,便從上方壓下來。子晟不需要抬頭,也能感受到這種目光,混雜着居高臨下的壓迫、洞悉、和慈愛。這樣一種複雜的目光,記憶中,這僅僅是第二次見到。但那感覺卻又是極熟悉的,因為承受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子晟清楚地記得,上一次是在帝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時天帝正是以這樣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場劇變中置身事外。但,也因為如此,自己後來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見到這樣的目光,究竟是福是禍?子晟心裏不由一亂,既感覺沉重,又有幾分慌亂,甚至還有一份難以解釋的委屈。正這樣轉着念,忽然聽見天帝長嘆一聲,說了句:“難為你了。”語音溫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亂不堪的心裏。兩個月來的苦悶、委屈一起湧上來,只覺得心酸得縮成一團,真想就此撲倒在地,放聲一慟。然而他忍住了。雖然聲音發顫,但依然極力保持着平靜,伏地叩首道:“都是孫兒的錯。”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說:“也不全是你的錯。”子晟摸不透這句話的意思,便不敢接口。“以後為人處事要知道謹慎。行事果決是你的長處,但是心地不夠寬厚,這,你該向當初的承桓學學。你明白么?”這是題內應有的教訓,子晟又叩首回答:“是。”“你受的這一番教訓也夠重了。”天帝頓了頓,輕輕吁了口氣:“以後一切還是照舊吧。”子晟的心裏,猛地一松。知道自己這一連串的“劫”,算是徹底打贏了!喜出望外,聲音又一次發顫了:“孫兒謝過祖皇——”“起來吧。”“是。”子晟站起來,跪得太久,只覺得膝蓋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這麼低頭順眼的片刻,正與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覺察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陰沉神色。於是在這目光一碰的瞬間,忽然心照不宣,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樣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但很奇怪地,隨即落定下來,反而變得異常平靜。  [返]